在戈壁滩上开卡车_挣得多_死得也快 | 戈壁滩上(上)(司機戈壁灘內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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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西戈壁滩上,旁人眼中的漫漫黄沙是重卡司机的掘金之地。退伍军人张福林和两个搭档凭着一身力气,往返于危机四伏的拉煤线路上,都想为自己奔出个未来。然而求财的路上总有凶险,运输队接连遭遇劫匪和碰瓷,搭档老乌被绑,冉春生激情报仇,几人绵延二十多年的纠葛就此开始……
除了火车,地面上带轱辘的玩意儿,张福林都能开。他有“A1A2D”驾驶证,搁20年前,全国拿到这张证的人不过五千。内蒙十几个地级市均摊下来,搁呼和浩特,张福林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这张证,是张福林在部队考的。他十八岁那年当了消防兵,由于是扁平足,好悬体检没过,班长倒是看上这蒲扇似的大脚丫子,让他去汽训队踩油门。等退伍的时候,张福林已经当了八年的消防兵,玩大型水炮车练了满身的腱子肉,还学会一手超常的驾驶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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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轱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这是开拉煤车司机的顺口溜,赶上内蒙的资源大开发,跑车吃香。张福林早就下定决心,退伍后当拉煤司机,挣大钱。
张福林的家乡,彼时遍地是黄金。
草原和戈壁上的矿主发了财,原本荒无人烟的二级战备公路也繁盛起来,甭管是东边的呼伦贝尔草原还是西北边陲的阿拉善大沙漠,上面跑着连成串的“前四后八”六轮重卡,车长十七米,载重三十吨。内蒙暴发户脑子普遍瓷实,没有隔壁山西煤老板的那种弯弯绕,运输费明码标价,按吨算钱,拉得越多,挣得越多,已经红了眼的大车司机们甚至买上中华烟和杏花村来贿赂,能叫装载员给车斗子里硬塞进去六十吨。一天跑八个来回,到手三百块,外加上基础工资,确实挣得比县长多。
自从在部队负伤后,才二十六岁的张福林就下定决心,去开重卡挣钱,攒点养老本。服役期满,复转办给张福林安排到呼和浩特外事办当司机,家里还提前安排了个特教学校的生活老师来相亲。
这姑娘名叫塔娜,蒙古族,跟张福林答答(方言,爸爸)是一个村的,长了张白嫩的鹅蛋脸,肩膀丰腴,屁股滚圆,还有对明晃晃的大奶。张福林很喜欢这个姑娘,见过几次,关系进展飞速。塔娜上大学时就有过男女的知识,总是不自觉觊觎张福林那魁梧的身段。这次已经很晚了,俩人喝了点白酒,情到浓时,在立交桥下的劝业场对面寻了个宾馆,姑娘钻进被窝,就把张福林压在身下,十根白胖的手指摸着他的腹肌,急迫又贪婪。
张福林没什么经验,迎合上去,可扭了几下,还是不行。
“你是咋了?每次出来都有心事。”塔娜鼓励他:“没事,第一次都这样。”
虽然张福林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但还是推开,开始穿衣服:“我没甚心事,载(方言,这)样只能耽误了你,咱们分了哇。”
塔娜躲在被子里哭,张福林去意坚决,不惜和亲爹闹僵,也要辞掉外事办的工作,来草原边上的巴特镇国营煤矿上班,铁了心想当拉煤大车司机。
巴特是蒙语,英雄的意思,往东是草原,西头是戈壁滩,原本只是个百十人的小村子,蒙汉杂居,60年代末,这地儿发现座巨型煤矿,才繁盛起来,甚至能引得不少前几年下岗的无业年轻女工跨越千里来投奔。
矿场党委书记看张福林这后生长得精壮,驾驶技术娴熟,人还机灵,就安排在身边开了桑塔纳。
就因为这个,张福林窝火了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瞅见大车司机每天都能来财务室拎走厚厚的一摞钞票,眼睛更是红得就像草原上得了白化病的野兔子。
这矿场书记也姓张,五十多岁,历经风霜,早早便谢顶了,正巧儿子也在部队服役,便有心提携年纪相仿的张福林。正在改制当口,需要打点的关系也多,老书记最喜欢来的是镇上的KTV,能顺手掐着东北小姑娘纤细滑嫩的腰肢谈大事。
“后生,乃前四后八(重型卡车)不是谁都能开了,你就适合小卧车。知道为甚车队的大车司机换得勤不?这行挣得多,死得也快!
只有开卧车的才有前途了哇!
”
张福林虽心里不爽,但也是个合格的司机兼秘书,平时能把车皮洗得当镜子用,在酒局上还一刻不停端茶倒酒伺候,知道这是书记微醺后的点拨,顺着领导的话问:为甚开小车才有前途?
老书记仰脖干掉半瓶茅台,神秘兮兮地科普:“东北和南方都闹下岗了,咱这旗里的几个矿都国营转私营了,就剩咱们啦!
到乃时候,大车司机的待遇就没这么好喽!
”
虽然内蒙这些爱喝大酒的领导,基本都不说假话,可张福林觉得,就算下岗,自己有A1A2D驾驶证,不论去甚地界也不愁吃穿,怕个毬?
有人瞌睡就递枕头,矿上有个叫冉春生的年轻小伙子,知道张福林想转岗去拉煤队,便托人传话,问能不能把空位让给他。
冉春生是矿二代,1974年出生,从小在巴特镇煤矿长大。八十年代末,老冉下矿,遇到瓦斯爆炸,用命给儿子换了个“接班”的指标。过了几年,冉春生从技校毕业,分配回来,打死不愿意下窑当煤黑子,手里倒是有个能开小卧车的C1驾驶证,想着去给领导当司机,为此不惜从亲爹的抚恤金里拿出三千块铺路。
九十年代的内蒙,这是笔巨款,张福林接过钱,正中心意,几乎没想就答应了。交班那天,冉春生拿到桑塔纳车钥匙,嘴都快笑烂了,老书记却全程板着个脸——不过也没板多久,张福林在宿舍收拾完铺盖卷,正要去车队驻地,念旧情的老书记还是亲自过来,站在机关楼门口,拍拍小伙子的肩膀,长叹口气:
“唉……以后遇到甚难事就说,能帮就帮。”
刚来到拉煤车队,张福林被授意开上了那辆能拉五十吨的进口“康明斯”,美国原产,有个大鼻子,底盘又重又稳,就像是装甲车,在布满乱石的戈壁滩上也四平八稳,能跑出一百公里的时速。而队里剩下那十几口子司机,只能开国产的“东风平头柴”和几辆七十年代生产的长春老解放,只要拉得多点,车身就开始晃荡,一脚油门下去,连发动机都冒黑烟。
大车司机的高收入是用命换的,为了多挣钱,开破车的司机只能冒着生命危险超载,张福林不一样,他那辆康明斯即使装半车,跑一趟出去,收入就和拿命挣钱的司机一样了,倘若超载一次,就能挣别人两三倍的运输费。
上班第一天,运输副科长乌力吉安排张福林跟车熟悉路线,让这位技术娴熟的吴姓老师傅带着,超载二十吨。刚开出矿区,还没上县道,那辆“平头柴”左后轮就炸了,随着这声巨响,张福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连车带人翻进沟里,几十吨煤块儿瞬间把驾驶位压成了相片。
其实这种事故在当时很常见。几千公里的拉煤线,只隔着七八百米,总能看见公路两边破碎的重卡残骸,已和广袤的大漠戈壁融为一体,成为新手司机的导航标。
就像喜马拉雅山雪线上的登山者遗体,能指引失去方向的苦旅之人攀上星空。
当时坐在副驾的张福林命大,右手小指骨折,都不影响第二天上班。拉煤线上的司机普遍迷信,觉得这是长生天暗示这小子,让他老老实实回去开小卧车,别沾重卡。可张福林角度刁钻,认为其实是老天用车祸告诉他,人不能贪得无厌,本来就开着好车,如果再超载,长生天都保不住这条命。
第二天,张福林手指还缠着绷带,就从旗里的召庙找了个蒙古喇嘛,给那辆“康明斯”开了光,然后每天老老实实按实载装车。他从不超载,驾驶也稳稳当当,不急不赶,以至于同事们开着破烂的平头柴和老解放,一天都能跑八趟,张福林却只能跑六趟,收入反而最低。
可就算这样,那辆能多拉快跑的“康明斯”还是引得其他司机眼红,暗中排挤,处处针对。
内蒙男人都嗜酒,尤其是拉煤车司机,每天下班后的娱乐活动就是去三十公里外的巴特镇上喝大酒、找女人,完事儿还不耽误第二天继续出车。
张福林在大领导手下干过,为人处世上比那些只会辛苦跑车的司机明白不少,很快就知道,同事在排挤自己,于是每晚结算,拿到工钱,就立刻请同事们去快活逍遥,每人一斤半土酿高粱白,外加两碗武川土豆烩巴盟羊肉。
吃饱喝足,最后在外地人新开的店里“抬一货”。
这些年经济越来越好,下岗的工人却越来越多。失业的东北人豪气,能带着丰满漂亮的姑娘们租下整栋三层门脸,一楼砌两个热腾腾的大水池,装修考究,二三楼是按摩,整套流程下来,能祛掉整条拉煤线上血腥的晦气;而个矮的南方侉子们聪明,租个夹缝似的铺面,挂上足疗的牌子,让这些娇小白净的水乡姑娘把大车司机们的粗粝骨头都酥掉。
说来也怪,虽然都是张福林掏钱请客,可他洗完澡后,却从来不“抬”,只躺在休息区抽烟喝茶。
副科长乌力吉问他,来都来了,咋甚也不做?不怕憋坏了?
说到这,张福林就会想起丰满肉乎的塔娜姑娘。她是个好女人,性格好,文化高,屁股也旺夫。
只可惜,自己这辈子不能再找女人了。
这些在草原戈壁长大的大车司机也都淳朴,由张福林请过几次客,就拉不下脸来再白嫖,处处护着这个小弟兄,尤其是运输副科长乌力吉巴雅尔,他年过四十,还留着牧民常见的大披发,将兄弟义气视为这荒凉凶险戈壁滩上的唯一生存法则——既然张福林讲义气还胆儿小,那就让他少拉多跑,运输费一年下来也能挣不少。
果然,来年开春,张福林在农村信用社的存款就到了五位数,甚至老乌都看上这个踏实稳重洁身自好的小伙子,介绍远房侄女作媒拉线。
对于这种好意,张福林一概拒绝,表示趁着岁数小,多挣点,然后攒够钱,就不干拉煤车司机这种“玩儿命”的营生了,回呼市买辆出租车,踏踏实实过日子。
有几个年长的大哥开玩笑,觉得张福林的卵蛋有问题,不然咋能见了洗浴中心的美女都硬不起来。
乌力吉直接骂:“都别他妈瞎毬说,后生一米八多的大个,浑身都是精肉,洗澡的时候,都也见过他裤裆里那玩意儿,真大,一般汉族女人受不了,找个耐干的蒙古女人才能闹成。”
好日子也就过了一年,天塌了。
1996年夏天,终于轮到巴特镇煤矿改制,允许私营承包,搞活经济。这些拉煤车司机原本都是国企职工,现在从司机到科长,每人只领两万多块钱后就“买断工龄”。
不过幸运的是,张福林并没有下岗,而是可以继续开那辆“康明斯”,乌力吉还继续当拉煤队的副队长,只是没了保底工资,上面还派了个新领导,竟是冉春生。
矿场改制后,张书记摇身一变成了私营矿产集团的董事长,司机也鸡犬升天,成了集团的物流部经理。
“从现在开始,引入先进的绩效考核制度,取消大锅饭的保底工资和养老保险,谁拉的吨位最少,扣谁的绩效,如果完不成计划任务,就给我拍屁股走人!
”
冉经理颇有点小人得志的意味,新官上任三把火,雇人擦去车库门上“多拉快跑,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红标语,换上“开源节流,追求效率,鼓励竞争”的白色大字——张福林以后必须也要超载了,不然以他的风格,绩效考核肯定是最后一名。
“拉的越多,越危险哇?”
开会的时候,张福林很含蓄地表达出疑惑:“冉经理,以前出事儿了,咋也有国家担着,现在出事儿咋闹呢?”
冉经理坐在原本属于乌力吉的科长椅子上,随手吐口唾沫,捋了捋冒油的大背头,当众开骂:“咋就你话多?快闭嘴哇!
你们这帮司机,以前也为多挣钱超载跑车呢哇?现在给你们定绩效,咋就不愿意啦?告诉你们,就算出了事,集团也赔得起,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滚,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
”
开完会,冉春生还是念着旧情,私下找见张福林偷偷说:“小张,刚那些是说给那些刺头听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当年要不是你跟我换岗,我也不能当经理。你就按以前那样跑车,不扣你工资。”
虽有领导的好意,但张福林发现,大车司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国企时代,只需要从矿场把原煤拉到七十公里外的洗煤厂卸车,由国家统购统销,回来一趟就能算钱,活儿算得上清闲,现在矿场私营,能把拉煤运输线拓展到呼市、包头和乌兰察布的大型企业,甚至远在河北唐山的钢铁公司,都有运煤业务。
面对几百上千公里的路程,一台卡车改配两个司机。张福林和乌力吉搭档轮替驾驶,吃住都在车上,人睡车不睡,撒尿都得在车上找个塑料瓶解决,再顺着窗户扔出去,这才能把煤及时运到。
既然当拉煤车司机,肯定不怕辛苦。张福林很喜欢开重卡的感觉,总让上了岁数的乌力吉在后座的铺位上多休息。
重卡行驶在笔直黝黑的公路上,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蒙西戈壁,张福林觉得自己像八百年前西征的蒙古骑兵,跟着袍泽弟兄穿过茫茫戈壁大漠,英勇无畏,一往直前。
“你小子,能吃苦,也踏实,这次改制完,你肯定能挣着大钱。”乌力吉说。
到了月末,哥俩去找冉春生结算工资,却发现还不如改制前的一半。
“现在市场经济时代,全靠竞争,咱价格低,谈下哪儿的生意,煤就要运到哪儿。”
冉春生模仿电视里时兴的“高端商业人士”装扮,不知从哪儿搞来套肥大的化纤西装,尼龙衬衫外扎了根红色柞蚕丝领带,互相摩擦,产生静电,吸了满身煤炭粉尘,只要动弹就噼里啪啦乱响,活像个电动灭蚊器。
不过他却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和手下这帮卖苦力的大车司机已然是两个阶层,连嘴里都抛弃了内蒙方言,说着满口生涩的普通话,滔滔不绝:
“经济搞活,人也要搞活,要适应市场了哇,路线长短不固定,跑的时间长,运输费俩人分,自然工资就少,载(方言,这)属于风险。你五十吨的车装上乃一百吨,一百二十吨,载不就挣回来了?老乌,小张,上个月你俩绩效最少,但咱是甚关系,就不扣钱了。你们也给我长点脸,别总闹个绩效倒数第一,不然我也不好办了哇。载样,下半年有个往包头钢厂拉煤的营生,跑十个小时就到,到时候给你们?”
乌力吉没回话,默默从会计手里接过那摞薄薄的人民币,冲地板上吐了口带着煤灰的浓痰,转身离开。张福林跟在身后走出经理室,问老乌,咱哥俩发工资了,要不去弄把猎枪?
这倒不是想崩了冉春生这个王八蛋,而是为了对付拉煤线上抢劫盗窃的乃求货(方言,王八蛋)。
不知为啥,自从改制后,经济活了,犯罪的也多了。这帮乃求货知道重卡司机有钱,兜里常揣着现金,车斗里也尽是好东西,要么扒进车斗里偷煤,要么敲开油箱偷油,遇上胆儿大的,直接三五成群,在公路上设个路障,埋伏在路基两边,等司机下车清理路障,就冲出来挥舞砍刀斧子直接明抢。
车队原本有个姓吴的老师傅,蒙古族,八十年代在矿场保卫处治安科上班,后来为了多挣钱,放弃“经济民警”(隶属国营厂矿管理的警察)身份,考了个A证来跑大车。进入运输队后,老吴仗着二百多斤铁塔般的身块儿和那膀子能倒拔杨柳的力气,震得矿场附近的混混不敢造次。
可就在前不久,老吴和搭档往河北送煤,还没出内蒙地界,就遇上拦路抢劫,被砍了十七刀,成了植物人,案子到现在也没破。
对这种事儿,政府在国道挂上“车匪路霸,打死有奖”的横幅,矿业集团也想尽办法,冉春生告诉司机师傅们:遇到抢劫,那就直接开车创过去,毕竟超载的重卡小一百吨,连他妈恐龙都挡不住,撞死了算逑,是正当防卫。
从小在草原和戈壁长大的蒙古和汉人司机虽然性格剽悍,但本质里心善,还迷信,不敢真撞过去,怕被冤魂缠上。
张福林更觉得,在拉煤线上抢劫盗窃的也都是可怜人,不至于把人家命要了——反正也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劫道的,遇上了,就花钱免灾。
不过改制后,行情变了,如今自己也挣不了几个钱,不能再便宜那些劫道儿的灰货,就想着买把猎枪放车上防身。
彼时国家刚出台政策,禁止私人持枪,但内蒙腹地牧民手里的家伙没被收缴干净,搞一支并不是难事。乌力吉曾当过小领导,懂得些法律,就对张福林科普,持枪犯法,另外,如果遇到抢劫的,你开车压过去属于正当防卫,开枪性质可就变了,绝对要进去蹲几年大牢。
听完这话,张福林托人从呼市的民族商场卖了支仿真玩具枪,又去矿场找了根粗壮的洋镐把,一头削尖,拧上两枚“康明斯”轮毂用的36号精钢螺母,做成支当年西征蒙古骑兵用过的骨朵锤,舞起来呼呼带风,挨上就筋断骨碎;乌力吉则含蓄很多,从家里厨房征用了根粗擀面杖,用电钻打个眼儿,再穿根短绳,上面吊个粗壮的铬钢平头插销——这是老一辈蒙古人常用的防狼武器“布鲁”棒。即使是现在,草原上再恶的灰狼只要看见这种棍子,血脉中遗留的祖先基因就催着它立刻逃远,不然会脑浆迸裂。
就这样,张福林和乌力吉备好武器,继续搭档跑拉煤线。每年总能遇到几次抢劫,先用仿真枪吓唬,如果被识破,也会被哥俩手里的骨朵和布鲁赶跑。久而久之,路上的贼人也宣传,从内蒙西部来的那辆“康明斯”不好惹,见着就放走。
三年过去,张福林的存款缓慢攀爬到六位数,乌力吉的儿子也考到内蒙古农业大学,前途无量,只不过那辆进口的重卡却因为严重超载和缺乏保养,寿命缩短,原本光滑闪亮的车壳被煤灰沁成黑色,漆面伤痕累累,每次启动,连发动机都一颤一颤的,冒出阵浓厚的黑烟,就像戈壁滩上牧民家里生火的老风箱。
运输部里的其他卡车,早就因为严重超载,寿终正寝了。冉春生多次向上面打报告要求购车,但张书记觉得,最近这几年,死在路上的司机太多,每次都要掏抚恤金,还不如干脆把运输部外包出去,这样集团就不用负责任。
得知这个消息,张福林和乌力吉在巴特镇喝掉四瓶草原白以后,决定自己单干。第二天酒醒,哥俩把所有存款都拿出来,又去信用社贷了二十万,然后坐火车去天津,买了辆进口的“沃尔沃”重卡。
内蒙腹地荒凉萧瑟的运输线上,司机师傅的精神寄托只有身边的搭档和胯下的这辆卡车,时间一长,搭档处成了兄弟,重卡看做情人。张福林把新车开回来的时候,那辆“康明斯”的大梁突然就断了,就像为了家里操劳一生的贤惠妻子,发现丈夫有了新欢,就骤生重病,撒手人寰。
张福林买了两瓶汾酒,乌力吉则回家杀了只羊,把酒肉摆在车前。哥俩跪下,冲着这辆已经报废的康明斯重卡恭恭敬敬地磕两个响头,把香插在地上:
“老伙计,这么多年,幸亏是你,从没出过事故,还帮着挡了好几刀。”
张福林磕完头,起身摸着车身上掉漆的赖疤,已然把它当成媳妇:“你辛苦啦,也该歇了。”
旁边那辆“沃尔沃”浑身纯白,用的是瑞典技术,动力也更猛,长着粗壮的悬架,斗里能拉150吨,就像呼市的那个叫塔娜的姑娘,丰满漂亮。整台新车安静地停在当地,前挡风玻璃上被乌力吉挂上两朵红绸大花儿,就像是要出阁的新娘子,与矿场粗粝萧瑟的场景格格不入。
以后这就车是张福林和乌力吉的家了。为了能还上银行的贷款,就要吃住都在车上,全年无休,才能挣回来。这种生活虽然辛苦,但好歹不用再看冉春生这个乃求货的脸色了,想拉多少就拉多少,明码标价,也不担心被坑。
人对车好,车也不会负了你。
张福林给这辆“沃尔沃”起名“塔娜号”,保养堪称细致,机油和防冻液用最好的,轮胎也是进口的米其林,每到公路上的休息区,张福林就扯出水管,把“塔娜”一路上的粉尘和疲惫都洗掉。
即使是遇到抢劫犯,张福林也从后座的被褥里抽出那支用螺母做成的骨朵,挡在“塔娜”面前,誓死不退。乌力吉怕兄弟受伤,能把布鲁棒抡出残影。
匪徒本是劫财,没必要把命搭上,见到这辆漂亮干净的重型“沃尔沃”便都绕着走,以至于有些司机专门买来烟酒贿赂哥俩,求着路过危险路段时跟在后头。
乌力吉开玩笑,说你这不是伺候车,是伺候女人,如果你能这么对待那个叫塔娜的女人,这女人连命都能给你。
这辆“沃尔沃”也报答了张福林,她什么都运。正赶上内蒙矿业大发展,从蒙西荒漠拉上稀土到蒙东草原,又装上外蒙的铜矿运到河套的坦克生产基地,一来一回,车斗里总有货。澳门回归那年,张福林和乌力吉还完银行贷款,还存了十来万现金,成为乍富阶层的一员。
有钱之后,张福林抽的烟从红塔山变成了“苁蓉”,喝的也是山西的汾酒,还用上了大哥大来联系业务,就是没有大车司机喜欢嫖娼的坏毛病。
乌力吉劝他:“你小子养了那么些年精血,抓紧找个媳妇释放下,别憋出毛病,抽空回呼市把真塔娜娶了吧!
”
可张福林还是那句话:等钱挣够了,就回呼市包个出租车队,不做这种玩儿命的活儿了,到时候再考虑结婚。
乌力吉骂,这钱他妈哪有挣够的?
张福林笑笑,第二年,又拉着乌力吉从信用社贷了笔巨款,买了三辆国产重卡,租个小院儿,正式成立“福林运输队”,还把以前巴特镇煤矿的老弟兄们都叫来,他和乌力吉继续开“塔娜”跑车,剩下的车分给弟兄们驾驶,有钱一起挣,挣了一起花。
因为“福林运输队”工资给的高,还坚决不让超载,那些从国企矿场出来的A证老师傅也愿意跟着他干,每到年末深冬,矿场停工,张福林就像当年在运输队一样,带着司机师傅们去巴特镇上吃喝玩乐。
如今的巴特镇已经大变样,政府把铁路铺来,引得南方的地产商人盖了高楼,附近零散的几个小苏木(蒙语,乡)的居民都过来打工,街面上熙熙攘攘,出现了大城市才有的商场酒店、洗浴会所和网吧。
张福林也不吝啬钱,吃肉喝酒洗浴一条龙全包,已经喝飘的司机们都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这人将来必发大财。
恭维使人舒服,张福林也喝多了,晕晕乎乎,让乌力吉继续带着师傅们去洗浴,他则出门拦个出租,打算回去睡觉。
出租司机却不踩油门,而是瞪大俩眼珠子盯着看他。
“你这是闹甚呢?走了哇!
”张福林不禁有些恼。
“张哥,我是小冉啊!
不认得我了?”冉春生脑袋上剃了个青皮,脱了那套可笑化纤西装,穿着煤矿上发的棉服,正在开出租谋生:“听矿上的弟兄说过,你现在发财了?”
虽然巴特镇发达起来,但毕竟是个镇,在大街上遇到熟人概率不小,但张福林不理解:“咋回事?你不是当运输部经理了么?”
哥俩坐在车里一叨啦(方言,聊天),原来是去年,中央下来个督导组,给张书记定了“低价倒卖国有资产罪”,说他和几个矿场领导,把能值十几个亿的煤矿几千万就给卖了。
督导组第一天上午问完话,张书记下午就跳了楼,办案人员顺着线一查,发现冉春生这货也不干净,贪污了好几年拉煤司机的运输费,不过落在他手里的金额小,蹲了一年大牢就出来了。
听完这些,张福林的酒都醒了,左手掐住冉春生的脖子,右手抡圆膀子抽了他几个大逼斗,眼珠子通红,骂道:“当年我们这大车司机为了多挣点钱,拿命超载,你个乃求货贪污运输费,行死(方言,找死)了是哇!
”
冉春生也委屈,当年那“绩效工资”制度也不是他定的,从中贪下来的钱,劳资科长和分管处长拿大头,最后到他手里的,说是分赃,更像是封口费。
如今出狱,媳妇带着一岁的儿子跑了,自己也没个正经营生,还被放高利贷的黑社会天天找麻烦。
“你为甚要借高利贷?”张福林问。
冉春生说,也就两年前,第一次去网吧玩儿,想看世界杯直播,却点开个赌球网站。他本就是米兰球迷,刚从意甲巅峰,小世界杯的时代过来,以为能对输赢局势有个准确判断,结果就前期赢过两次,后面都输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好几万,窟窿堵不上,就找放贷的又借了十几万,以前贪污那点钱都扔进去,也没还上。
不知为何,张福林突然想起他去巴特镇煤矿运输队上班第一天,老吴就因为超载死了,他也从此下定决心,不贪不占,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冉春生就没懂这个道理。
张福林把掐在冉春生脖子上的手松开,拉开车门走了。身后冉春生也跟着下车,噗通跪在大雪中,完全不顾路人鄙夷的眼光,冲着张福林的背影大喊:
“张哥!
你是巴特镇的英雄!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运输队的弟兄们也都说我是个小人,但我不坏!
带我一起做营生哇!
”
“你能做甚?”张福林回头问。
对于把冉春生招进“福林运输队”的事儿,乌力吉和司机师傅们一致反对,毕竟这讨吃货的名声已经臭了,当年给领导当狗,没少为难弟兄们。
张福林初倒是觉得,人要讲义气,当初他也没刁难过我和乌力吉,现在只想求条生路,那就给嘛。
不过张福林还是留了个心眼,毕竟冉春生没有A1驾驶证,招进运输队,其实没啥能干的,就安排点杂活儿,也没给开工资。冉春生倒是珍惜这机会,把汽车调度、年检、保险和处理违章的杂事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搭上了辖区交警队的关系。没过多久,还用当初给张书记当司机时攒下的人脉,同时揽下一个铝矿和两家河北钢厂的运输业务,只要做好了,每年有近百万收益。
内蒙男人普遍酗酒,如果能上酒桌,就是真兄弟。这次在小院儿里聚餐,冉春生放下架子,弯着腰给这些原本看不起的大车司机端茶点烟,细心伺候。
张福林看上了冉春生的“人脉”,如今运输队逐渐步入正轨,确实需要这么个能谈生意的精明人,当弟兄们吃掉整只烤羊后,舌头已经喝大了的张福林摇摇晃晃起身,从手包里摸出厚厚一沓人民币,足有几万块,“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小冉,你是个人才,这半年在这,一分工资也没有,现在开给你。”
冉春生正弯着腰给乌力吉倒酒,看到这些钱,直接愣住。
还是老乌推了他一把:“瓷住(方言,呆住)作甚了!
快谢谢老板了哇!
”
如梦方醒的冉春生并没拿桌上的钱,而是直接跪下,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来,鲜血混着眼泪:“张哥,你们不嫌弃我,这辈子都值啦!
但我不要逼脸,还想再求你个事!
”
张福林知道肯定是求他把高利贷也帮着还了,这咋可能嘛?但还是问:“说哇,甚事。”
果然,冉春生一把鼻涕一把泪表示,自己因为赌博和贪污落得家破人亡,只要把高利贷还请,就把老婆和儿子接回巴特镇,跟着大哥老老实实干活儿。
其实张福林不太相信这种赌棍能改邪归正,但还是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说道:“我只帮你还借亲戚的钱,至于高利贷,要看你能给我谈下多大的买卖。”
正赶上内蒙第二次资源大开发,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冉春生自己掏钱,几乎把整个蒙西地区走遍了,寻找那些藏在茫茫草原和戈壁滩矿场上的生意。
见这情况,张福林把心搁回肚子里,正巧放贷的黑社会得知冉春生就在福林运输队,带人来小院找过几次麻烦,但都被乌力吉带着司机和装卸工赶了出去,事儿闹得挺大,这种破坏“煤炭经济”的恶势力终于引起政府重视,趁着“新世纪严打”,把这伙人收拾了。
又是一年初春,冉春生风尘仆仆地回来,带着价值五百多万的长期业务,身上的恶债也都消了。“福林运输队”靠着冉春生谈来的业务,正式变成“福林运输有限责任公司”,又贷款新买了两台质量过硬的国产一汽重卡,外加三个机修工,办公地也搬到了巴特镇的一处大院里的二层小楼里。
这儿原是国营交通公司的驻地,一楼是六间车库,二楼是宿舍兼办公室。后来交通公司改制倒闭,这间大院就被张福林租了下来,那辆操劳半生的功臣重卡“塔娜”,也被安排在车库修养,轻易不会再上路。
新公司成立大会就在大院口的门卫室召开,男人们吃喝掉五只羊外加十箱白酒。张福林趁着弟兄们高兴的当口,起身宣布,以后在公司里,老乌拿30%的股份,自己占50%,而剩下股权,则现场派给那三名年长的司机师傅——当然,冉春生也分到了5%。
听罢,冉春生激动得不行,赶忙举起白酒对瓶就吹。乌力吉虽然喝得也不少,还是起身拦住他,蒙语掺着汉语说了半天,众人才听明白,原来冉春生媳妇从巴盟回来了,还带着儿子,刚打过电话,正在机修室呢。
屋外有零下二十多度,鹅毛似的雪片子被戈壁上的寒风裹着吹在脸上,就像刀片。
冉春生连棉袄都顾不上穿,跑出门卫室,冒着寒风和大雪,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院子,路上还摔了两跤,满身是污泥,推开机修间大门,就瞅见两岁的男孩儿害(方言,淘气)得厉害,趁着大人不注意,小手捞着放在角落里的机油盆就往身上涂,亲妈忙不迭地跟在娃的身后擦。
乌力吉也跟过来,骂冉春生:这么好的媳妇不好好过日子,就他妈知道瞎毬乱!
这好媳妇有个在西北地区烂大街的名字:冯改珍,原是巴特镇煤矿的会计,出身农家,做事儿踏实,人长得还漂亮,赶上改制下岗,稀里糊涂地被冉春生骗上了床,又办了酒席,可刚有了孩子,就发现男人赌博,没过多久还因为贪污公款进去了,至此绝望,带着儿子回了老家——如果不是乌力吉老大哥苦口婆心地劝了三天,冯改珍绝不可能回来。
张福林也跟过来,抱起浑身机油的小男孩儿,打了个酒嗝,呛得这小胖哇哇大哭,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就让冯改珍在公司当个会计哇,夫妻俩在一起做营生,还能带崽。”
张福林从大衣兜里摸出只仿真“54式”玩具手枪,做得很真,沉甸甸的,这本是他跑车用来唬人的东西,现在也用不到了,递到娃娃手里:“大爷送你的礼物,男孩儿,就该耍这个!
对了,弟妹,我也给你买了件貂皮大衣,现在时兴穿这个,就在车后备箱里,待会儿给你拿来,看看合身不。”
冉春生转身,跪下对乌力吉和张福林磕个响头,把脑子里最后的小算盘砸碎,从此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