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4（微小说）(小姨都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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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春，小姨结束了六年满载苦与甜的婚姻，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大潮。之后的几年，我忙于工作、恋爱，一直没能与小姨再次相遇。
2006年国庆，我回老家结婚，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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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是在我婚礼的前一天回来的。
那天上午，姨妈正在帮我开脸。
我们那边新娘在出嫁的前一天，须得由一位父母子女齐全的妇人用素线将新娘脸上的汗毛扯去，之后再用煮熟去壳的鸡蛋，在脸上滚动，使皮肤细嫩光滑，这就是开脸。开脸也叫扯脸，开脸后表示不再是未婚少女，它寄托着新娘对美的追求和对新生活的憧憬。
姨妈嘴里含着线的一端，手里拿着素线在我脸上灵活地扯来扯去。正当我在感受这种民间传统美容方法的新奇之时，一个红色的身影闯进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窈窕女子，穿着同色的高跟鞋。一头齐腰的波浪卷随着女子的走动摇曳生姿，耳垂上的柳叶金耳环闪闪发光，大红色的口红更是衬得整个人犹如一朵火红的玫瑰。
女子看着我，满脸笑意。
我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小姨。
“小姨？”
“是我，恭喜你啊！
”小姨说完摸了摸我的头，爽朗一笑。
“谢谢！
”
“你先忙，小姨晚点再过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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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一天晚上的陪“十姊妹”宴席，是女方这边的重头戏。
老家的习俗，结婚前一天，男方家陪“十兄弟”，女方家陪“十姊妹”。参加陪十兄弟和十姊妹的，一般都是同辈未婚的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唱歌、说笑话、表演节目，庆贺告别单身，开启新生活。
小姨本来坐在旁边桌，后来也跟着我们一起唱啊闹啊，一直陪着我到宴席结束。宴席结束后，我央求小姨跟我一起睡。
小姨刮了刮我的鼻子，宠溺一笑道：“好！
”
“小姨，我真是太喜欢现在的你了！
又美又飒，快跟我说说，你这几年在广州的情况。”
“好好好，都依你！
”
那天晚上，拥着被子，小姨说起了这几年她在广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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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离婚后，听人说南下打工挣钱，工资是老家的七八倍，我就动心了。你回上海后，我和认识的一个小姐妹也出发去了广州。
我买了张绿皮火车票，兜里揣着几十元就和小姐妹“哐当哐当”出发了。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啊，那叫一个新奇。
迎着窗吹来的风，疾驰而过的房子、树木，一切都新颖又有趣。不过火车上人是真多，厕所里、饮水间都是人，还有人直接坐车厢地上的。
火车上，大多都是南下打工的，他们有的挑着铺盖拖家带口，还有斯斯文文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
不过，大多数人都跟我们一样，第一次出远门。大家都在畅想广州的高工资，畅想挣大钱回家盖房子，也有想着娶媳妇的……
小姨我呀，没什么大志向，攒够弟弟的彩礼就够了。
不过，听着大家的谈论，看着大家眼里的希望，小姨我心中也有了期待，期待着多挣点，将来也能给明慧挣点读大学的学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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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车人，就这样一路畅想到了广州火车站。
广州火车站那叫一个大啊，高高的房子，大大的马路。只记得四面八方都是人，我和小姐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随着人潮直接就到了出口，根本不带找的。
我和小姐妹是到广州投奔她姐姐的。她姐姐在天河区的一个大排档工作，知道我们第一次来，那天晚上请了假跑到火车站接我们，还请我们吃了广州的肠粉。
白色粉皮上放猪肉、虾仁之类的馅料，卷成猪肠形状，放在盘子里，再淋上调好的酱汁，软润爽滑，新鲜有趣，那味道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我对广州的最初印象，大抵就像那盘肠粉了，新鲜有趣。
以后你去广州，小姨我请你吃。
小姨说完，摸摸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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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和小姐妹姐姐一起住。宿舍里还有三四个老乡，大家都很热情，亲切地叫我们“妹子”。
第二天，我们就见了老板。老板是五十岁左右的广东人，穿着汗衫短裤，脚上穿着一双凉拖鞋。那样子，一点老板派头都没有。老板说着一口粤语，我们一句都听不懂，好在有小姐妹的姐姐。姐姐告诉我们，老板说先试用一个月，300元包吃住，转正后500元每月。我听了那叫一个高兴啊。
我先从洗盘子开始。大排档晚上生意最好，有时候要通宵上班。大多数时候啊，你小姨我呀就从下午二点开始，一直洗到半夜两点，一天十来个小时泡在水里，那一双手跟发了酵的白面馍馍似的。所以，我对广州后来的印象就只剩下忙和累了。
不过好在，忙和累都有了盼头。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啊就跟摘到天上的星星似的。第二天上午，我也请了老乡们一起吃肠粉。不过，那感觉可不一样，小姨我心里别提有多自豪了。
试用期后我就转正了，老板看我勤快，把我从后厨调到前面做服务员的工作。
做服务员比洗盘子轻松一点，不用双手整天泡在水里，不过忙起来也是够呛，跟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似的。
来到前面，才让我见识到了广东人的有意思。他们逢人就叫“靓妹”“靓仔”，刚开始听着他们叫我“靓妹”时，小姨我还老脸一红。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小姨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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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偶尔也会遇到一些难缠的客户。
记得一次，快凌晨两点了，来了一伙客人，明显过来的时候已经喝多了。
我拿着菜单殷勤地跑过去问：“各位老板，吃点什么？”他们点了菜、酒，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小妞”“打工妹”之类的，我虽然听不太懂，但从他们的言行中也看出不怀好意来。
做我们服务员的，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喝得半醉的客人，得罪不起。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那桌叫了起来：“靓妹，好了没有？”我赶紧解释说，快好了，请稍等。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抓住我的手不让走，我急得都快哭了。
还好这时一个老乡端了一盘菜过来，对我说：“小英，上菜了。”我赶紧说：“老板，我去帮忙端菜。”
我趁着这个空档赶紧抽手去了后厨，那中年男人明显有点不乐意了，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哼了一声。
后来，那几个人一只囔囔着我要出去，我那叫一个怕呀。还好，那天几个相熟的老乡都在，替我顶了后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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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后来，小姨我就有心理阴影啦。想着，老在大排档也不是个事儿，得换个工作。但换个工作，哪是那么容易的呢？
广州到处都是工厂，但也到处都是人。
我偶尔也趁休息时，去找工作。有时人家一听我小学都没毕业，看都不看我一眼；还有的地方，要求会说广东话，我哪里会，一开口就露馅了；也有高薪的，不过不是些正经的地方，什么发廊、洗脚店之类的……
那段时间，我遭受的白眼都可以按斤卖了。
说完这些，小姨的情绪有些低落。
过了一会儿，小姨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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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了，治安就会差。
广州那边那几年发展快，五湖四海的人都涌到那一块，什么人都有，这几年冒出来的“飞车党”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那年的腊月二十二上午，我揣着攒了二个月的工资，准备去邮局汇款。
从宿舍到邮局，大概要走15分钟，那天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有点害怕。因为年底，很多打工人都会准备回家过年，一年没有收获的，就会动些歪心思。很多人都不敢单独出门，就怕遇到“飞车党”。
平时，我都是和小姐妹一起的，那天恰逢小姐妹值班。
走着走着，就感觉一片阴影快速靠近，还没等我回头看，就听见“咔嚓”一声，我包包的袋子已经被剪断，还好我的手一直防备着，马上抓住了包的另一边死命不放手。
饶是如此，我也被后面急驶过来的摩托车拖行了十几米。还好转角处有人过来，那两人看一时拿我没办法，就悻悻地开着摩托走了。
我的手啊、腿呀、头啊，全是血，不过幸好保住了工资。像小姨现在戴的耳环，外面也是不敢戴的，不然耳朵都扯掉。
说完，小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后怕的样子。
小姨，外面有那么多危险，那你怎么不回来呢？我问。
哎，内地哪有那样高的工资呢？也没有那么多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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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过完年，我回了一趟湖北。
母亲看我回来，倒是高兴了许多。不过，又跟我提了提，咱家的房子该盖个新的了。我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看了明慧，就回广州了。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塑料厂里的流水线上。计件工作，厂里效益好，天天加班，小姨我啊一个月能挣800多呢。不过，也挺辛苦，你看小姨的手上，全是伤疤，都是那机器上留下的。
我的第二份工作，干了三年，这不弟弟结婚了，家里房子也盖了起来。
现在，我在一家电子厂工作，现在一个月的工资能挣到1500左右，我准备自己存点，养老。在外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等我存够了钱，就在老家租个门面房，开个服装店什么的。
说完这些，小姨停了停，黑暗中小姨的眼里似乎有星星在闪烁。
小姨，你开了服装店，我一定常去光顾。
好，必须的。小姨我给你VIP的待遇。
那天晚上，小姨兴致很高，说了很多。
后来的几天，我忙于结婚的事宜，再没有了跟小姨单独相处的时光。
后来的后来，我回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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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小姨的消息，我是在一次与母亲的通话中得知的。
那是2010年年底的事儿了。
跟母亲聊天时，突然听到小姨生病了，乳腺癌。当听到“癌”这个字时，我整个人好似遭了雷击，愣住了。
母亲说夏天的时候小姨动了手术，做了切除，人没事儿。她也是从一个亲戚那辗转才知道的，小姨在广州那边动的手术。
我问小姨回家了吗？母亲告诉我，小姨还在广州上班。
听到小姨人没事，我心底又庆幸了起来，应该不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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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春节，我们在老家过年。
年底一回来，母亲告诉我小姨回来了。我急切地想去看看小姨，母亲却眼里含着泪，拉着我的手一直颤抖。
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告诉了小姨的情况。
小姨10年发现时已经是中期，后来一边打工一边吃药。没有休息好，今年上半年转移了，挨了2期化疗，现在只是熬时间罢了。
小姨怎么那么傻，怎么不好好休息？我问。
母亲说，不上班哪来的钱买药？
小姨不是打工挣了很多吗？
那些钱家里早花完了，进了她母亲的口袋哪里还有出来的。现在住院的钱都是你小姨这几年存下的。
那为什么不继续化疗？
你小姨说什么也不治了，她把剩下的钱全都留给明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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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赶到医院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缩在病床上。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还躺着个人，那小小的一团几乎要与那不太宽敞的病床融为一体。
小姨的头发已经掉光，人也瘦得脱了相，眼里像干涸的枯井般空洞，再也没有一丝期待的光。
那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可是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潮水般涌了出来。我轻握住病床上的那双枯树枝般的手，轻轻地叫了声：“小姨。”
小姨的眼珠子转了转，看见是我，她瘦弱的身体想要尽力坐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我赶紧拿起床上的枕头，垫在她的身后。
“你来啦，小姨就这样了。”小姨无力地靠躺在病床上，满脸悲戚地说道。
“不，小姨，会好的。我还没有去你的服装店呢？”我紧握住她的手。
小姨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小小的火苗，但那火苗很快又熄灭了。
“算了，就这样吧。”小姨摇了摇头，干涸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
53
从医院出来的我，心情再难平复，对着苍白的天空呜咽出声。
老天啊，你何其不公！
小姨的一生勤劳、善良，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正当她的生活走向希望的时候，为什么你要把不幸一次次地降临在她的身上？
小姨是2012年3月11日走的，走的时候刚过完她38岁的生日。
我是赶回来参加她的葬礼的，她的遗体直接从医院运到了殡仪馆。因为她那个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家拒绝她进家门，说她年纪轻轻就走了不吉利！
她一个离了婚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家的人了！
嗬，小姨，你看见了吗？你后悔了吗？
送小姨的那天，春日的寒气和着冷风，呼啸在田间地头的紫云英上，化作阵阵悲鸣，成了久久不散的呜咽……
结语
每个人都有供自己心灵取暖的私人小太阳，那是某种期待。期待落空了，太阳也就离开了，无论身处黑夜还是白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姨的一生逆来顺受，而这种正是导致了她后来痛苦的序幕，后来在现实的碾压下也产生过反抗不屈，但最终却回归于听天由命的结局。她期待了又期待，但期待总是归于失败。
小姨的故事是悲情的，是不幸的，而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幸运的。
怜取眼前人，珍惜当下事，认真过好每一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