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孩们走进整容医院(整容手術男孩)
文 刘江索
男孩为什么整容?他们说,为了变得自信,为了找工作更方便,为了吸引恋爱对象,为了符合大众审美,为了实现自我赋权。
来自菲律宾、现年42岁的赫伯特·查韦斯(Herbert Chavez)自小迷恋超人,19岁起就开始整容,整容次数多达25次,终于变身现实版超人。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高考结束第二天,凯文就和同班的女生奔向整容医院,去割双眼皮,“连大学志愿都没顾上填”。
没有人主动给他做过有关整容的启蒙,也没有足够多的男性样本让他学习——时尚杂志里的美丽参照几乎都是女性,但“割双眼皮就意味着变美”这个常识,21世纪的高中生早已笃信。
凯文高二的时候,大S的《美容大王》正在市面上火热畅销。凯文跑到书店“偷偷摸摸地买了一本,回家认真钻研”。按照书里的变美指南,他陆续淘来四五十元的染眉膏、小黄瓜水、芦荟胶、雅顿唇膏,敷上大S力荐的红酒面膜,学着把Za那支颜色过白的BB霜涂在脸上,试探着在“美”这个模糊的概念下触摸一点儿具体的轮廓。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卧室里。卧室外面,大人正如火如荼地吵架,没有人看见男孩为了变漂亮的种种行动。
大S的《美容大王》,一代人的美容微整指南。/封面截屏
“我太着急了,想变成另一个人”
在“整容红利”“弯道超车”“早投入早回报”这些进入社会后才逐渐总结出来的词汇用光之后,凯文干脆以18岁的心情,回答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忍受疼痛的简单动机:“谁不想变得好看?”
变美任重道远。18岁到29岁,整容逐渐变成凯文的刚需,“割完双眼皮后,我就上瘾了,看自己哪儿都不好看”。那天的手术过后,双眼皮在这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显得鹤立鸡群。作为五官的所有者,他有义务一视同仁,慷慨解囊,让其他逊色的部分一并鸡犬升天。“上瘾”,这几乎是所有整容狂人都会经历的心理过程。
凯文开始频繁上网翻看明星的照片和海报,从细枝末节研究自己和他们的差距。刚上大一,他意识到自己的鼻头圆得过分,去做了鼻头缩小手术。他包扎着鼻子回到学校,女生们大都窃窃私语猜测他是整了容,男生们则直接问他出了什么事,凯文压低声音说:“撞了一下。”
实际上,这次手术相当失败,淤青、肿胀、脱皮的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鼻部手术的不适感并没有打击他的热情,大一结束的暑假,他又觉得自己下巴太短。在当时流行的黄晓明、韩庚、马天宇等男明星中,他终于确定了目标:“我想要一个黄晓明的下巴。”
黄晓明的下巴上有条沟,被粉丝们称为“美人沟”。/@黄晓明
短短一年,凯文做了三个动刀的手术;同时靠每天跑4000米、只吃一顿饭,从128斤减到102斤,“我太着急了,想变成另一个人”。那时候他年轻、焦急,渴望大刀阔斧和翻天覆地,“能动刀就绝不注射”。
十几年过去,凯文不再大动干戈。“对整容这件事失望了,再怎么整也不会像我期望的那样翻天覆地的好看。”折腾了很多次,他意识到可能这件事的极限就到这儿了,在小小的方寸之间竭尽耕耘,也不会有他想要的“彻头彻尾的变化”。
凯文是辽宁阜新人,在北京扎根多年。他的工作内容之一是代表所属的互联网公司出席诸多公共场合,捧着奖杯与一群人合影时,他饱满的苹果肌派上了用场。
从高中在卧室试着涂抹护肤品开始,到现在做过的种种努力,在被问及这种追求美丽的心情和行动是否跟女性一样合理、正常时,凯文回答:“我没觉得正常,而是觉得自己前卫。”
爱美的男人们,很先锋。/unsplash
但他已经不再将变美的渴望限制在阜新那间小小的卧室里。在李佳琦和男明星们为口红公开代言的今天,有语气不善的人来问“你脸上涂的是什么东西”,凯文并不遮掩:“不知道吗?阿玛尼大师粉底液啊。”
曾经为那个高中男孩“美的意识”服务过的名不见经传的护肤品牌,也被换成了娇兰、迪奥,手上可翻看的男士时尚刊物变得更多,美甲和香水也逐渐成为日用品。
前段时间凯文有点儿抑郁,做完医美后感觉好了很多,“一些对自己的积极改变,就能成为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从某些方面来看,这跟甜食的作用很像。
男性开始攻占美妆市场。/@李佳琦Austin
“天啊,我太好看了!
”李臻曦肿着一张脸,躺在上海九院的病床上。妈妈跟人聊天的声音飘进耳朵:“你儿子因为什么住院啊?”“因为长得难看。”
一个月后,正颌手术拆板那天,臻曦举起手机,屏幕上映出了一张新的脸,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天啊,我太好看了!
”臻曦整容以后,妈妈终于得到了在朋友圈发儿子照片的许可。过去臻曦总不让她拍,或者强烈要求删掉。臻曦也越来越喜欢出门、咧嘴大笑,他在B站发布手术心路历程,获得超过10万的播放量。手术后,他的下颌缩小,回收到正常水平,不再突出得令人生厌,他很满意,“终于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臻曦本是从小好看的男孩儿。中学时期他迅速发育,嘴巴突出,牙龈暴出严重,“类似于猩猩”。他学会了跟缺点和平相处:避免拍摄侧脸角度照片,以“波折”的脸部线条示人;避免笑容,露出夸张的牙龈。妈妈问过他为什么不爱笑,他理直气壮地说“我笑起来这么丑,为什么要笑”;每天出门必戴口罩,上课戴,跟朋友们逛街也戴,“即便开心的时候也不摘,不太想让别人看到我的下半张脸”。
"不太想让别人看到我的下半张脸”。/unsplash
网红经济的崛起和自媒体关于“颜值即正义”的强输出,让臻曦在事事不顺的时候,会习惯性地“都怨这张嘴”。他说:“我整容是因为不想异于普通人,而不是想锦上添花。”
妈妈一直在帮他。高三,妈妈就陪他去整容机构了解情况。这件事,母子俩一直谨慎考虑到他大三,上海九院的医生向他们普及正颌手术:不做手术对咀嚼功能没有影响,如果对外貌有要求也可以做。
父母早已离婚,这次手术前后花费了15万元,全是妈妈努力筹措的。
也想过向爸爸求助。他爸爸是那种仿佛在某个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典型的父亲,“脾气很臭,嘴巴很倔”。妈妈希望爸爸分担一部分手术费用,但爸爸对整容手术非常抵触,觉得“男孩子完全没有必要去做这种手术”,只给了1.5万元。妈妈生气了,“本来嘴的缺点就是遗传的你”,索性把钱退了回去,“连做个牙套都不够”。
牙齿整容术,越来越受到男孩们的欢迎。/unsplash
手术前一天,20岁的臻曦看着要签署的责任书、手术工具里的刀和电钻,以及三四页账单,拨通了爸爸的电话:“我希望,做完手术,你能够来病房看看我,出了重症监护室我也想一眼看到你。”但对方连高铁20分钟的路程都不愿意过来,以看股票的理由搪塞了他。事后臻曦猜测道:“可能我要整容,等于是否定了父母给的基因,我爸这么要面子……而且我的嘴像我爸,眼睛、鼻子像妈妈。”
“男孩子应该阳刚点”
手术后,臻曦去看初中班主任,爸爸也在同一所中学教书。班主任看到他整容后的样子特别吃惊,叫来了他爸爸。父子俩像以前一样不直接搭话,而是通过班主任唇枪舌剑。爸爸说:“男孩子就该阳刚一点你说是不是,天天想着在脸上动手术干什么?”班主任回答:“可是你看你儿子变得多好看啊。”
“我感受得到,他觉得我变好看了,但是不愿意说。”臻曦再次猜测,“因为会对之前他不支持我的态度打脸,所以他咬死没有夸我。”
妈妈、初中班主任,臻曦遇到的女性对美是有要求的,也懂得追求美的心情,所以帮助他、理解他,不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高三的时候,妈妈觉得他脸色不好看,会帮他擦BB霜和唇膏,算是教会了他化妆,一点儿也没有担心引导错了方向。
但也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如此。
衣橱,男性变美变帅的秘诀。/unsplash
臻曦一直注重衣着装扮,在B站发布的视频里,除了手术心得,也有“衣橱大公开”专题。他会耐心地介绍:这件有蕾丝的衣服,工艺精致;这套芥末绿的,之所以买它,是看中袖口的细节。
手术视频里的每一条弹幕他都看了,除了陌生人的鼓励,他认出了很多来自同学的留言:“就是整容脸”“太娘了”“大一的时候明明那么丑”“当时性格也不好”,等等。他删完留言,试着拆解这些人的敌意,“他们一直提以前的事情,提醒我即便整容也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是想把我打回原形”——
哪怕他更愿意跟别人交流,会跟迎面走过来的人进行目光接触,而不像之前那样低下头快步走过;哪怕同学和老师都反映他的性格变好了,容易接触了,拍照时的肢体语言也变得开朗;哪怕面试服装公司时,部门女领导会觉得他长得不错,直接敲定让他入职,还让他主持视频直播;哪怕他把手术后的照片放在社交App上,很快找到了恋爱对象,“立竿见影”。
臻曦说,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往前走几步,人要往前看。经历了拔掉牙齿、切掉牙床、钉上钢板,重症监护室里的水深火热最终有了一个好结局。手术看起来是粗暴的,但比起终年不摘的口罩和“男孩子应该阳刚点”的口头解决办法,却温和得多。
"他们总是想把我打回原形 "。/unsplash
“人总要追求某个东西,
只要他自己觉得值”
整容医生郭荣最近接诊了不少来做乳腺手术的男性患者。
一个23岁的小伙子,身形很瘦,却患有“乳房肥大症”。郭荣说,这个患者乳腺增生的状况已经达到了B罩杯,“和女性的乳腺是一样的,只不过长在了男人身上”。
郭荣所在的上海东方整形医院接诊过各式各样的患者,眼睛、鼻子、吸脂是最火的项目,还有针对女性的私处美容,以及逐渐失去市场的男性阴茎延长手术。做修复的也不少:欧式大双眼皮这几年不流行了,患者喊着要收窄;汉族人的脸却想要迪丽热巴的鼻子,过几年也许还要整回去;同样是胸部手术,女性选择隆胸,男性则选择缩小。
胸部太大,对男性也是一种苦恼。/unspalsh
有两个30岁左右的健身爱好者,也来做乳腺手术。只穿背心,他们的胸就会凸出,并且无论怎么锻炼都不会出落成胸肌;在更衣室和洗澡间,只要脱掉衣服,他们总会觉得别人在盯着自己的胸看。于是健身狂人不再去健身,身体发胖,乳腺就显得更肿胀。
也有年纪大的人来预约手术。一个50岁的男人来割眼袋,他刚刚生了二胎,担心以后在孩子的家长会上被误认为爷爷,想变得年轻一点。也有老人一个人面诊的时候说“阿拉老想做双眼皮手术了,已经想了好几十年”,但第二次子女跟着来,子女就不同意,认为“年纪大了爱美有什么用”。郭荣说:“老年人做手术的顾虑更多,面临年龄风险和家人的反对。年轻人就更勇敢,更容易作决定。”
为什么整容?这是个老话题了,而答案往往有限:为了变得自信,为了找工作更方便,为了吸引恋爱对象,为了符合大众审美,为了实现自我赋权。
女性比男性的"颜值竞争意识"平均早了5年。/unsplash
在审美这件事上,男性掌握了主导地位;但在如何变美这件事上,女性有更多的斗争经验与发言权。2018年《中国青年颜值竞争力报告》显示,女性比男性平均早5年有颜值竞争意识,51.9%的女性表示在18岁前感受到颜值压力,但57.14%的男性18—25岁才感受到。
现在,越来越多男性走进了整形医院,他们削骨、丰唇、除皱、垫高鼻梁。淘宝2018年发布的《中国男性消费报告》显示,男士彩妆年成交额增长140%。他们涂粉底、口红,描画眉眼,越来越多的男明星为相关产品代言,让他们有了可以学习的卖家秀。
在变美这条道路上,男性的经验并不丰富,甚至审美还没有成熟。男孩们在自我摸索,且会以经验丰富的女性作为参照物。根据新氧科技发布的《2019医美行业白皮书》,男性用户只占一成,女性用户占九成。在对美的追求上,女性大张旗鼓,男性更为遮掩。
在对美的追求上,男性更为遮掩。/新氧《2019医美行业白皮书》
在接触的男性采访对象中,有人愤怒地质问“谁告诉你我整过容的?”,之后挂断了电话;有人整了两三次,觉得刚刚好,但如果“像某些人”整容达到一定次数就会“很娘”,“没有精神追求”;有人没赢得父辈的同意,但得到了女性的理解和支持;有人关注PUA小组很久,然后做了整容手术;还有一个医美从业者爱讲类似“颜值即正义”的金句,极力推销整容项目。
郭荣分享了一个故事:他的亲戚20年前因为事故受了伤,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扯开眼角,露出很多下眼白。郭荣并不了解情况,只知道这个亲戚戴了十几年的墨镜,甚至天黑的时候也戴,郭荣觉得他性格怪异,“我们知道他受过伤,但不知道影响他到这么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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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了十几年的墨镜,性格也变得怪异。/pexels
但对生活影响的严重程度,只有墨镜底下的那双眼睛才知道。人总要追求某个东西,郭荣说,整容当然可以成为其中一种。以前,美貌意味着付出巨大代价,但现在不用了。在一片起伏得并不漂亮的地势上,人为的沧海桑田,至少不会那么艰巨。
本文选自:《新周刊》第574期“当代放空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