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龄“神器”：万余元起步_山寨货横行——疯狂的“热玛吉”(南方周末記者認證)

把棋盘似的黑色方格印在脸上，用“烤肉”式的电磁波加热肌肤，单次治疗花费数万，还要忍受一个小时的疼痛。
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挡爱美人士的脚步。

为了实现抗衰逆龄的愿望，苏楠（化名）支付了三万余元，但她觉得值。
毕竟，这个名叫“热玛吉”的项目，被包装为“2020年最高级、最流行的炫富方式”，被盛赞可去皱紧致、促进胶原蛋白重生、安全无创，各路明星都在用。

热玛吉源于英文名Thermage，是一种针对面部、眼部、全身实现紧肤提拉效果的射频仪器。
射频产生的强热，可将真皮层的胶原蛋白加热到55-65度左右，令其收缩变形，以达到组织收紧和重塑的效果。

新冠肺炎疫情过后，医疗美容机构率先迎来复苏，热玛吉更是成为2020年医美行业的第一“流量”，在一些机构，销售额甚至占到总营业额的半壁江山。
在小红书App上，关于热玛吉的用户笔记超过3万篇，百度搜索“热玛吉”则有超过9500万个相关结果，像苏楠一样体验了热玛吉项目的求美者遍布全国。

市场火爆背后，专家忧心的是，大量生活美容机构“跨界”操刀这一医美项目，高仿的“山寨”仪器仅售万元，来路不明的“水货”治疗头也在市场横行。

“别说消费者难以甄别，即便是专业的皮肤科医生，只看照片也无法辨别，除非实地去开机看仪器。
”卓正医疗皮肤科医生董禹汐告诉南方周末。

“第四代热玛吉属于医疗器械，而第五代热玛吉作为一种生活美容设备，卫生部门无法对其进行监管，理发店、美容院却能使用，这个跨越没人预料到、也难以相信。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激光美容分会会长、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激光美容科林晓曦教授告诉南方周末。

“逆龄”神器？

在体验过最先进的第五代热玛吉后，苏楠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组对比照片，认为自己的皮肤更有光泽、下颌线更紧致。
这组在脸上打格子的照片让她收获了历史最高的点赞数，有“识货”的小姐妹一眼认出了热玛吉，也有男生来问，这是何方神奇秘术。

即便要用信用卡分期还款6个月，苏楠也觉得钱花得值。
对这位年近30岁的互联网公司“打工人”来说，热玛吉的刺痛和仪式感，给了她接受岗位调动、重新出发的勇气。

“女性在选择热玛吉时，往往有一种心态上的救赎感。
”北京苏明山医疗美容诊所美容皮肤科主任韩玉告诉南方周末，年轻女性压力大熬夜多，总期待医美“回春”；而二孩妈妈回归职场前，面临形象危机时，也容易产生“报复性”的消费心理。

在韩玉看来，热玛吉的火爆还与热门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热播相关，大龄女星如何保持“冻龄”肌肤，成了全网关注的焦点。
2020年7月，52岁的伊能静在入驻新氧App后，亲身推荐热玛吉并为其直播带货。
此前，她曾在节目中自称，每年花费七位数（台币）保养。

“对普通消费者来说，花一两万块钱，能年轻一两岁，保持近一年，性价比还是很高的。
”韩玉所在的诊所，每个月至少有几十位消费者购买热玛吉项目，若不是治疗头一直缺货，数量至少还能翻倍。

但让联合丽格医疗美容投资连锁集团董事长李滨感到担忧的是，包括热玛吉在内的很多医美项目，正在被滥用。
商家为追逐更高的利润，会把热玛吉等高价产品，推荐给众多尚无“抗衰”需求的年轻人。

据公开视频，不仅25岁的女团成员虞书欣、27岁的偶像男星黄子韬在综艺节目中推荐过热玛吉，连24岁的“星女郎”林允也拍摄了一段Vlog，记录自己做眼部热玛吉的过程，坦言自己的皱纹少，看不出效果。

广东省皮肤病医院医学美容科医生谢恒告诉南方周末，私立的医美机构有一套话术，告诉求美者越早开始做热玛吉，状态就越稳定在什么时候，“但我们从临床医学的角度看，对于正常人而言，25岁以下人群不需要热玛吉这么强效的项目”。

在李滨看来，30岁以下的人，如未出现明显衰老表现的，完全可以通过最传统的光子嫩肤仪的治疗，解决大部分肌肤问题，价格可能只有热玛吉的二十分之一。

越痛越美？

2002年，美国索尔塔医疗公司（Solta Medical）推出第一代热玛吉，被美国FDA批准应用于眼眶周围的除皱治疗，后陆续批准适用于全面部、颈部及身体。

热玛吉不需要恢复期，多数医院会先给求美者打半张脸，让她对比效果——先做完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变得紧致。

热玛吉的工作原理就像“烤肉”，但烤肉是对一整块肉进行加热，接触越近温度越高，而热玛吉的皮肤加热，会让接触治疗头的表皮层保持“低温”，只加热真皮层下的细胞。
“其实就像是微波炉的原理，透过表皮但不伤表皮，给内部加热。
”李滨说。

在林晓曦看来，第一代热玛吉的治疗效果可能比后续产品显著，但由于痛感明显，必须在全身麻醉的条件下进行，且在治疗中因能量过强，可能造成局部灼伤或凹陷等并发症。
“后来产品更新迭代很多次，但核心技术并未改变，鼓励为了安全舒适而使用更低的能量，从全身麻醉改为表面麻醉。
”

能量低效果差，能量高太疼，如何平衡痛感与治疗效果之间的关系，成了这一医美项目必须面对的问题。

“2014年，我在一家公立医院给第四代热玛吉做临床试验，用于申请医疗器械资质认证，结果显示安全性和效果都不错，但它实在太疼了，完全没想过它会像现在这么火。
”北京联合丽格第一医疗美容医院美容皮肤中心技术院长钱琳翰告诉南方周末。

据他介绍，该临床试验中的二十余位体验者，按1-10分的痛感分级，大多数人都给出了6-8分的评分，只有一人感觉不痛。
“只能说女性太能忍了，追求美的信念实在强大。
”南方周末采访的两位男性皮肤科医生给出了相似的描述。

即便在脸颊敷了麻药，能量打到颧骨、下颌等“肉薄”的部位，疼痛仿佛从骨头里蹦出来，给消费者手里攥个解压球揉捏，再让两个护士站在旁边加油打气，都是诊疗室标配。
还有不少求美者，为了更好的效果，会忍痛让医生将能量打高，担心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

正品、高仿品难辨真伪

买不到正版的仪器和耗材，正在掣肘热玛吉在国内市场的销售规模。
据南方周末了解，目前第五代热玛吉仪器的市场价，已高达七八十万元，且有价无市，耗材也时常断货。

韩玉告诉南方周末，单次单人使用的治疗头供货紧俏已经好几个月。
“以北京为例，比如一个月能进来300个治疗头，代理商会优先分配给他们认证的机构，有时可能还分不到，钱都已经交了，但要等着排货。
”

博士伦（上海）贸易有限公司，是热玛吉在中国大陆的唯一代理商，产品的销售、推广、培训和售后服务，则由武汉视博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视博公司)负责。
两家公司均婉拒了南方周末的采访。

截至2020年11月18日，经官方渠道进口热玛吉设备、可在视博公司官方微信查询认证的机构约四百余家。
“但在全国市场上，自称为热玛吉的设备，恐怕数量是这个的几十倍都不止。
”韩玉猜测。

面对巨大的市场缺口，低价的“高仿”热玛吉在网络上公然销售，水货、假货混杂——有人专门回收使用后的治疗头，破解防伪码后二次使用，高调运转着一条灰色产业链，攫取暴利。

南方周末在淘宝、爱采购等多个平台上搜索发现，购买一台所谓的“热玛吉”仪器，价格从几千至2万元不等，甚至低于做一次热玛吉项目的单价。

“除了一线城市那些大型的美容院可能会有正品，市面上大部分整形医院都是拿的我们这种高仿产品。
”广州联合美业化妆品有限公司（下称联合美业）的销售人员向南方周末介绍。

该销售人员称，公司自产自销的1:1高仿热玛吉顶配版售价12800元，且提供复刻自正品的机器防伪码，“能达到进口机器85%-90%的效果”。
高仿品的屏幕界面能够做到与正品一样呈偏紫色，按键使用钢琴音，“就算是美容院的人来都看不出问题”。

正品探头的防伪码扫描30分钟后就会无效，相比机器的防伪码更难复制，但联合美业称其有专门代购该类防伪码的渠道，后续如需“补货”，可以用一张30元的价格购买。

包括资质认证、探头扫码在内，博士伦公司推出了专门针对国内市场的“四重防伪”技术，但也都被一一破解。
无论主机还是耗材，山寨产品都能提供“一条龙”服务，大多数消费者根本分辨不出正品与仿品。

家在上海的张秋（化名）今年刚过30岁，为找到“靠谱”的热玛吉，她先在热玛吉官方公众号上搜索有资质认证的机构，再去各个网络销售平台上对比价格。
最终她选定了“专人专头（探头）、支持扫码认证”的上海德媛医疗美容门诊部，以不到八千元的价格在新氧App买下了四代热玛吉面颈部项目。

2020年9月19日，张秋到达上海德媛医疗美容门诊部。
然而，在扫描探头二维码认证时，热玛吉公众号的认证结果是900发，而非她所购买的是1200发——在热玛吉项目中，900发和1200发都是常见的探头发数，1200发能量更大，能够到达皮肤更深层，相应效果更好、价格也更贵。

张秋随即在店内提出质疑，对方回应“这是热玛吉扫码系统出现了bug（漏洞），不是探头的问题”。

做完热玛吉，张秋依然心有疑虑，便咨询了其他热玛吉认证机构，店家均称未听说过这种情况。
她多次联系博士伦公司要求维权，而得到的回应一直是“还在查”，至今无果。

“热玛吉用到的射频技术，不是壁垒特别强的高科技，但要实现每一发接触都打出稳定的能量需要产品质量过硬。
一些山寨产品，参数显示为某一能量数值，但实际打出的能量可能比显示值更高或更低，过高容易烧伤，太低又无法达到预期效果。
”谢恒介绍。

此外，热玛吉正版的治疗头都是一次性，不可重复使用。
有些不正规的美容院为了节约成本使用回收翻新探头，回收后再利用的探头表面薄膜破损，冷却剂无法均匀冷却表皮，可能造成表皮的烫伤。

医生们的两难

在国内，第四代热玛吉获得了原国家食药监总局的医疗器械认证。
而最新的第五代热玛吉尚未获得医疗器械注册认证——无法通过常规采购进入医院，而在大大小小的生活美容院里，它却随处可见。

视博公司给出的解释是：依照我国的相关政策，高频皮肤美容仪不再作为医疗器械，第五代热玛吉按照“皮肤美容仪”品类纳税，即使没有医疗器械认证，照样可以销售使用。
南方周末查阅食药监办械管〔2014〕198号文件发现，不作为医疗器械管理的产品中确实包含“高频皮肤美容仪”，而第五代热玛吉符合该定义。

在求美者的追捧之下，医生们陷入了两难。
在政策层面，第五代热玛吉已经脱离了医疗器械范畴，美容院可以引入使用，但从安全角度看，美容院又不具备专业的操作人员。
而公立医院如果宣传和操作第五代热玛吉，则会被视为违法。

除了销售高仿热玛吉机器，山寨厂商往往还会附赠下店教学服务。
倍荷氏称，负责热玛吉教学的老师持有“光电师操作证”，联合美业称自己的老师受过热玛吉专业训练，且“这台仪器的操作并不复杂，包教包会”。

而真正获得热玛吉官方认证的专业医师，除具备执业医师资格外，还要接受视博公司组织的基础及标准化实操考核。
在视博公司的官方微信号上，南方周末查询到获得认证的操作医师已有约500位。

即便是专业的皮肤科医生，联合丽格第一医院美容皮肤中心的技术院长陈翠云在自己脸上做热玛吉时，也曾经不小心烫出了一小圈水泡，“其实有一点儿水泡或脸颊微肿，都是正常的，做好术后护理，一般都能很快恢复，不必紧张。
”陈翠云表示，虽然热玛吉有一定疼痛感，但医生的技术如果精湛，可以减轻这种疼痛。

第五代热玛吉若是重新申请医疗器械批文，需花费1-2年的时间和千万级别的成本，很可能等批文下来，又有新一代产品问世了。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可以理解热玛吉“打擦边球”“偷了个

更让业内人士感到忧心的是，生活美容与医疗美容混杂的经年沉疴，恐将伴随热玛吉的爆红，变得更加失控。
“操作医美项目，就像开车一样，在驾校学会以后，能不能上马路、上高速，专业医生和外行菜鸟的差别就在此。
”李滨说。

南方周末 崔慧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董梦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