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笔墨的猜想——看吕品田的山水画创作(山水畫創作藝術)
通过对山水的描绘来抒发个人的情怀,寄予人生的理想,是中国文人的一种传统。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书法绘画,有数不尽的山光水色呈现在中国艺术浩瀚的历史画卷之中。领略中华民族的这些艺术瑰宝,感悟我们的艺术家对山川、河流的书写、描绘,沉浸在这些被笔墨、线条、色彩所创造的“第二自然”之中,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享受……
一
中国山水画上下千年,其间名家荟萃,流派纷呈。在如此浩瀚的艺术之林中能够守住自己的志向、形成自己的风格,哪怕是守住一份孤独,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况且,这种坚守不是靠一个人一时的想象抑或是个人的趣味,其间即包括着对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自觉承传,也凝聚着对于当代艺术技法的借鉴与融合,最重要的是能够以独立的人格去驱动世间的所有物象——山川河流也罢,松柏翠竹也罢,都能够在艺术创作中体现出其内在的精神气质,才是最为可贵的。看吕品田的山水画创作,其笔法之遒劲,品格之刚健,意境之深远,气韵之生动真可谓“远视苍苍,近视茫茫”(周积寅编著《中国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8月第一版,第219页),使我们深深感到他的这种精神气质养成来自其多年对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躬身承传,同时也来自其对于当代艺术的欣然借鉴。
吕品田 家在春山里 纸本水墨 34×69厘米 2014
我们知道,当代人所处的文化历史语境,远比民国时代要复杂得多,我们不能够再用19世纪初那种要么东方,要么西方,要么传统,要么现代的简单逻辑来判断我们周围的文化境遇。我们当今是处在多种思潮相互交汇,多种力量相互对峙,多重价值相互冲突的历史聚合之处。不论是一个人的文化选择,还是一种文化的发展方向,都会受到这种多元文化语境的影响。更不要说一种艺术作品的创作路径、一种美学理论的取向——那种要么A要么B的单向选择显然不能够适应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要求。真正能够顺应乃至引领这个时代发展的必然是一种能够中西汇聚、古今融通的文化选择。吕品田的山水画创作体现的就是这样在一种多元化的历史语境中既兼收并蓄,又独树一帜的美学取向。
吕品田 晓风 纸本水墨 34×69厘米 2014
二
与品田相识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恭王府时代,那是一个时代转型,世景变迁的时期。我们这些聚集在艺术研究院各个研究所的青年学子,相互之间虽然由于专业上的差异没有特别深的交往,可是,在九十九间半的走廊里,在天香庭院的小径中,在通往食堂的夹道间,在遮天蔽日的古树下,我们摩肩接踵,前后相继,有时在不经意的交往中,感受到我们有一种相同的信念在心中汇聚,在传承……在这种氛围中我先后结识的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学者,并从此结下了毕生难以忘怀的友情。他们当中有的早年就远去他乡,一去便没了音讯;有的已经摆脱了人生的一切烦恼,到了一个不必再为油盐酱醋而奔波世界;还有的至今仍在学术的前沿笔耕不辍,在艺术创作的领域耕耘不止,品田就是最后这个群体中的一个佼佼者。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学者,他们在各自领域都是盛名远播的权威;也有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其艺术声望在业内都名列前茅。可是,像吕品田这样既能够在学术研究上著书立说,又能够在艺术创作领域挥洒自如,将自己的想象变为现实作品,这样的两栖人才,并不多见。
吕品田 回首忽作空山雨 纸本水墨 34×69厘米 2017
三
站在当代的学术视野上,评价任何一部艺术作品,不论是小说、戏剧、舞蹈、电影、电视剧还是绘画,都不能够简单地沿用中国传统美学中对艺术作品的评价方法。比如我们现在已经很难再用“虚实相生”“阴阳中和”“情理交融”这样的美学判断来准确地概况一部当代的艺术作品。这首先是因为当代中国艺术的创作已经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多元化形态,如果我们还沿用这种被古人使用了千百年的概念来评价21世纪的中国艺术作品,很容易将艺术作品的时代特征与个性风格类型化,甚至淹没了艺术作品最为可贵的美学个性;其次是由于即便像吕品田这样明显地表现出对于写实与写意、传统与现代这些不同美学体系进行兼收并蓄的创作,他们也未必在两者之间采用的是不偏不倚的所谓“取两用中”之道。这两者选择之间其实存在着非常广阔而又精微的空间差异。这种差异有时是不能用概括性的语言来描述的。
吕品田 岩间竞秀 纸本水墨 34×138厘米 2017(请横屏观看)
品田的山水画创作在“写意与写实”之间更多的是青睐于写意的艺术品格。在中国传统艺术表现形态中,写意的方法其实最能够集中体现中华民族的内在艺术精神。像我们的京剧艺术表演,能够在空空如也的舞台上以写意的方式呈现出变化多端的空间物象,如山川、激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他更倾向于现代的美学精神,看他的画作,最能够体悟到他的这种审美取向。虽然品田最先涉足的艺术领域属于中国传统艺术的范畴,而且长期从事中国传统艺术的创作与研究工作,并肩负着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领导职务,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仅仅囿于自己专业空间内的艺术创造者和学者。应当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有许多这样目及广宇,胸怀天下的学者。他们虽然通常都是某个领域一言九鼎的人物,可是与他们的攀谈、交流,常常能够感受到他们关心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某个单一领域的问题。有时,他们对于那些普遍性的问题的关注,甚至多于他们对于自己本专业问题的关注,也许,真正能够让他们心动的依然还是那些最基本的普遍性的问题。
吕品田 翠屏织云 纸本水墨 68×34厘米 2017
四
中国古代文人论山水画的创作,注重的是“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明唐志契《绘事微言》)既强调艺术家主观精神与自然界的高度融合,尽管由于时代的不同、作者的差异,同样的自然风光进入艺术世界的形态可能会迥然不同。可是,就中国山水画的精神主旨而言,历代的艺术家依然还是秉承一种恬淡悠然的美学品格。作为一种与喧嚣的闹市相区别的山水美学精神,就像血液一样注入到中国历代艺术家创作的山水画之中。进而言之,中国传统的山水画创作,除了在美学上隐含着一种天人合一的审美理想之外,还蕴聚着一种归隐飘逸,萧散简远的人生主题。中国的山水画在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中就在隔水相对的湖畔草地上设置了林间屋宇和伫立水边望着春漪微浪的游人。元代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在江南树林茂密的溪山中也总有数间草庐其中,寄予着作者心神向往的隐逸生活。即便就是像明代戴逸那样以雄健画风而驰名的山水画派,其中也有孤舟横渡,风雨归去的人物驻足其中。这些驻留在山水之间的人物,看似是画家的闲笔,其实却无不寄予着他们对诗意人生的怀想。这种与道家的哲学思想相得益彰的人文主题,赋予中国传统绘画一种豁达悠然、超凡脱俗的诗学意境。如是观之,品田先生的山水画里所寄予的隐逸淡然的出世主题,不仅是其在奔波、进取的人生旅途中一种未曾逝去的学子情怀,而且也是其在内心深处对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一种默默敬守。他的画作在苍茫的山水之间总有一种隐士的意趣灌注其中,一种出世的思绪飘出画外。这是我们愿意在他的画作前流连忘返的重要原因。
吕品田 明月物语 纸本水墨 69×34厘米 2017
五
无论是从事艺术创作还是学术研究,勤奋、坚守、天赋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种独立的人格精神。它是学术研究与艺术创作极其重要的品质保障。一幅画有时足以让一个人名垂千古,正像一本书、一首歌、一出戏、一部电影能够让人百世流芳一样。然而,再杰出的作品,世态沧桑,时过境迁,也难免有受人诟病、被人质疑的时候。当年,王国维去世后陈寅恪在给王国维写的铭文中指出:“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46页)这就是说,尽管王国维的学术地位无人能够替代、他的学术思想没人能够轻视,但是,他的学说并不是无懈可击、他的理论也并不是不可商榷的。他之所以被人铭记、受人尊敬,并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学问,比他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用生命书写的独立人格,是他所崇尚、所倡导、所践行的那种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这才是他永恒的价值之所在。其实,陈寅恪所表达的不只是对学者独立人格精神的盛誉,也包括对艺术家个性品格的由衷期许。那些杰出的艺术家之所以令我们敬佩,有时并不仅仅是基于他们的才华、他们的勤勉,而是基于我们对其独立精神的赞赏。这就是说,一位学者人格的独立有时远比他们的学术成就更值得我们敬仰。如果没有独立的人格也就不可能有独特的艺术与学术成果。而品田在这种意义上,说他为我们做出表率并不为过。这并不仅是体现在他的画作中,而且体现在他的工作、他的为人之中……
吕品田 春熙 纸本水墨 138×69厘米 2017
和品田的密切接触是新世纪以后的事。我们先后走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领导岗位,而且都曾经是院长助理,后来相继担任副院长。品田还担任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与研究生院的领导工作。我们在工作中的接触日益频繁,开会时的思想交流不断加深。由于我们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看着他每日里来来往往风风火火,有时候在走廊里偶尔攀谈几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可是没有多久他穿着那身他喜欢的咖啡色的衣服,又开始闪现在我们面前,谈笑风生依然不减以往,不同的只是将他的微信署名换成了“望肥”。他在那么繁重的艺术科研、教学、行政管理与创作工作的同时,还能够画画,真是了不起。不仅如此,他还特别了解世界科技前沿的进展。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时间分配的问题,而是一种个人综合素质的养成问题。我们经常能够听到他所了解的世界科技领域的,甚至科幻前沿的命题。最突出的是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敬守,更是其内心矢志不渝的精神操守。即便就是在西方的学术思想在青年学者中广为流行的时代,品田的学术思想与创作方向也并没有离开中国本土的立场。我自己真正关注吕品田的绘画创作是那年他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美展开始。他的画展以“乘物游心”命名,显示出他所向往的对艺术技能的自由驾驭与对艺术思想表达的自由驰骋。其精神境界与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翕然相汇。
吕品田 雨余尘埃少 纸本水墨 138×69厘米 2018
中国人在对艺术的品鉴与评价活动中,讲究的是“知人论世”,自己对品田不能说不熟知,可是看他的山水画,还是不能更深入、更细致地理解其中的韵味。也许,他寄予在其中的梦想也罢,神思也好,只有他自己最为了解。我们的这些言语姑且作为一种透过笔墨的猜想,还有待于方家的指教。好在品田更看重的是我们之间比这些文字的正确要重要的心灵的理解和交流的喜悦,想到这儿我也就可以欣然搁笔了。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副院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贾磊磊。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