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古 与 创 新(創新書法古人)
学习书法应沿着一条什么样的路子走?多年来,一直是学书者十分关切的问题。继承传统好?还是创新好?持对立见解的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阵地和来人。
以我看,师古与创新都是必要的。两者既是相对独立的学习阶段,又是相互依存不可偏废的整体。师古是创新之母;创新是传统的继续。基于这一认识,我想就书法初学者如何明确方向,端正态度,步步为营,不断接力,浅谈己见,以求教于大方之家与同道。
一
书法艺术,是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的经久不衰的民族艺术,是中国的"专利"。他的逐步形成、发展和完善,是我国历代书家和文人墨客们长期热心探讨、精心研究和不断继承传统、立异创新的结果。没有不断的立异创新,就没有众多的书体和多样的风格流派的存在;没有继承传统,创新就没有坚固的根基,成为无本之木。看来,创新是必要的,师古是首要的。
"学术未有不从规矩而入,亦未有不从规矩而出。"(清·朱履贞《书学捷要》)
规矩在哪里?
"古人云:'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而规矩所在,必从古人'。"(宋曹·《书法约言·答客问书法》)
我把师古称作"向优秀看齐"。
在古人那里,有通晓结字,明了笔法,懂得篇章气韵,掌握字的形神和认识书法与同类旁系艺术的关系的真谛。沿着古人成功的脚印走,就是找到了步入书法艺术大堂的门径;从古人开辟的艺术天地里再冲出来,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是,这样做,使一部分同志担起心来,他们害怕与前贤为伍是复古守旧,没有出路;害怕学古人日久会钻进别人的禁锢而跳不出来,成为"书奴";害怕耽误时间,人老了学不完学不精,失去了创新的机会。忧心忡忡,不敢向古人学习。即便去学,也是蜻蜓点水,敷衍了事,不求甚解。
与此相反,我们今天正要大力提倡师古,提倡"先当书奴"的精神。树立好学书第一个奋斗的大目标。
学谁,就要力争像谁。好比学京戏,学裘就要像盛荣;学马就应似连良。不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唐人孙过庭在其《书谱序》里就总结出了学别人要"察之尚精,拟之贵似"的方法,这真是了解传统、掌握古人的经验之谈。
谁都清楚,古代著名书家的代表作品,是他们历尽毕生精力和智慧,屡否屡定,去粗留精,去伪存真的成功之作,已被历史公认为典范。我们从初学,就抓住了它,其择选本身,就是佳选,益处深远。效法古之名作而学,就好比踩着健康人的肩膀登高,省了时间,少了艰辛和失败,当然是条近路。
我们提倡先做"书奴",是要找到可靠的宗师。如果哪位高手能够夺师为己,成为王羲之、颜真卿、欧阳询第二;如果哪位智者的书作和古人形神毕肖或能以假代真,那也是真正的了不起。若真那样,世上就可以流传和《兰亭序》、《祭侄稿》、《九成宫》等风格不异价值同高的更多的书作神品、妙品和能品。不仅填补了书法史的空白,还丰富了艺术宝库。岂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史实早已说明不可能做到这样。因为人与人的所处时代、社会环境、学养和审美情趣以及身体素质、天资程度、寿命长短等情况,总是不尽相同。想当真正的"书奴",想写形神皆备的"奴书",绝非易举。纵然是天资聪慧、志上青云,还恐难以兑现。
老实地说,"先当书奴",其本义就是敢有与古人齐名的志向。这已经口气不小,必须肯下苦功才有几分希望。不是努力三朝两夕,奋斗三年两载就可以如愿。而是数年以至数十年,是"创新"前的一个相当长的学养过程。
我们这样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有人会觉得"保守",是让学者一生赶不上古人的爬行主义,缺乏科学态度。为了弄清思想,在这里对客观现实有必要作一分析:
(一)、现代人许多超不了古人是客观的
要看到,从事书法艺术创造要求的条件,无论是使用毛笔的时间长短,还是对字的临池与钻研的精力;无论是公文格式、书写习惯,还是书法被全社会重视的程度,今天都比不上古代的优越。这就使得许多学书者不可能赶上或超过古人,成为正常现象。而能够真正达到将传统继承下来的水平就不简单。
(二)、不学古人,就无法超过古人
这是极简单的道理。像跳高一样,你不知道人家所跳过的高度,怎么能知道自己就一定能够超过这个高度?只有了解和掌握了人家跳越方法,只有达到了前人所跳过的高度,才有了超越前人的可能。因此,欧阳中石先生说:"不想当王羲之第二,只想当第一,结果自己欺骗自己。"
(三)、今人也有赶超古人的优越条件
由于考古、印刷和出版技术的发展,涌现了大量的优秀碑帖范本和比较系统全面的书法理论著作;由于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提高和需求,促进了对书法艺术学习的普及和互教互学风气的形成,拓宽了今天的视野,提高了今天的学书效率。这些又是古人所不能比拟的。从这个角度看,一部分书家赶上和超过古人,又是有条件的。
关键在于,一定要善于正确地分析和估价自己,一定要善于发现和发挥自己的有利方面,一定要善于吸收古人精髓,变他法为己法。
我们提倡当当"书奴",就是要老实求学,通过对古人优秀法书的深入生活和调查研究,来"营养"和"充实"自己。这并不同于盲目崇拜古人。相反,不要优秀传统或只停留在口头上要而不去脚踏实地的摄取的做法,其结果必然是舍近求远,事倍功半。
二
大家都明白,做任何事情,不能急于求成,必须遵循客观规律,按照顺序,走完第一步再走第二步。否则无翼思飞,就会从空中掉下来。
学书迈步,先求专再思博。
姚孟起在其《自学忆参》中说:初"学汉、魏、晋、唐诸碑帖,各各还他神情面目,不可有我在,有我便俗。"专就是先学好一家,使自己的字有所依存。"书奴"是专的最高标准。如果真能达到这个标准,即使没有掺入自己的特点,也已是重要的成功。优秀传统就在自己手上再生了灵魂。这是学会了表演"保留节目"。
不能忘记,这些保留节目,曾经都是高水平的处女作,是对更早传统的创新,是经得起历史长时期的筛选而留下的艺术奇葩。那些原来的书法艺术家们已经谢世,不能再继续登台作书,要想更多地欣赏他们的"节目",还要寄希望于这些"书奴"们去再现。这种"再现"不也是艺术吗?只要对"保留节目"的特色再现得好,其艺术水平不是也不减当年么?所以很多老先生非常看重学习优秀传统,是不无道理的。
如此是否在讲,只要能成为"书奴"就可以自得欣然么?不是!
下面来谈第二阶段求博。
前面说过,专是一家固本。那么,博就是众家撷精。以烹饪为例,学会了做一种菜肴就满足了,这位厨师一定是不知美味的厨师。相反,学得越多越全面,攻克的难关越大,厨师就越高明。比如做面食,学会了蒸馒头,还要去学炸油条、烙大饼、包水饺,等等。这就有了花样,就丰富了口味。书法中所谓真、草、隶、篆都应学,欧、虞、楮、薛都要观是同理。
书法中,对诸种字体诸家风格的学习,历代书家们都十分重视。明代项穆说过:"始也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融天机于自得,会群妙于一心,斯于书也,集大成矣。"(《书法雅言·取舍》)。清人梁巘也说:"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继采众美,变动弗拘,乃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评书帖》)姚孟起也说:"迨纯熟后,汇得众长,又不可无我在,无我便杂。"(《自学忆参》)今沈鹏先生把"博"称之为对书法传统的"总体把握"。这样的学习方法,可以排除认识上的盲目性,防止偏见。
但是,中国书法的优秀遗产众多,碑帖千百种,都要临习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对同类特点的碑帖重点择优,其他读一读便可以了。至于不适合自己审美意识的碑帖,只作一般性了解也就行了。这必要的取舍,就是哲学上讲的"扬弃"。采纳和吸收那些最易被自己感知、最能引起自己兴趣和共鸣的特点,剔除相反,实际上这就是"发现自己"。正是由于这种对自己的发现和对传统的自觉"扬弃",是进而形成自己风格特色的重要步骤,是立异创新不可缺少的准备阶段。
一言以蔽之,不专就博不好;不博就不能准确的发现自己,就无法"扬弃";无法"扬弃",就树立不了自己的面目。从师古到创新的全过程,可以用一个公式表示,即:
师古→专→博→扬弃→创新
三
创新,是学习的高级阶段,是掌握了一定的传统后进行"扬弃"的必然结果。
然而,创与创也不尽相同。有大创、小创,有顺延之创、背反之创,也有优化之创、优劣之创,还有胡乱创……这正是书法史上形成门派、风格系列,形成大家、小家和一般书者,还有笔墨戏弄着的原因。
我见有的同志,目无前贤,自信有余,学书并没有多久,还谈不上有多深造诣,就言称要创新。还有的同志,不重视时间和功力。他们也许读了些书,从古人那里找到了一些根据,提出"我行我素"、"冲破藩篱"和"开垦处女地",信以为这是找到了一条学书捷径。不知这些同志是否也曾想过:自己行得是什么样的素?破得又是哪家的藩篱?是不是在开人家从未发现过的生地?
诚然,做事情要有做成功的胆量和信心。但,更要有科学的方法和谦逊的态度。既要行我素,首先必须保证所行之素的正确性,较之其他的素更高一点;既要冲破藩篱,就要先到藩篱内跑一圈,看看它究竟范围多大,墙有多高,找准突破口;既要开垦处女地,也一定要从熟田中走过来,去寻荒地。更值得一说的是,开垦处女地,目的在于多种田,在于增加财富,决不能新地未开,先舍原来良田。
所以,笔者建议,我们的理论工作者做文章发议论,要尊重、珍爱和维护中华民族的多年形成的优秀书法艺术。不仅要着眼发展,还要出发于传统。既不能不分学书阶段先后,一味墨守陈规,更不能不察书法队伍实际水平层次,泛泛讲创新。同时也诚恳地劝戒初学者和书法理论还欠功夫的同志,丢掉一口吃个胖子的幻想,万万不可以圣人自居而误入迷途。
近半个世纪以来,应该说,我国书法有过长时期的冷场,传宗接代形式欠佳。虽然近十年来掀起了一个"热潮",但与传统水平相比,仍然不高。绝大多数还缺乏了解传统的青年人,任务不是创新,而应是加强传统功力培养,是"恢复元气"。
关于创新,是否准比旧的好?有位先生这样打比方说,有一个在世的女士,长得很象过去的西施,人们肯定还会觉得她美,投去赞赏的目光,并不因为过去有过这样的面貌而讨厌她。相反,这里有一个新形象,脸上长满了黑痣,两眼又一大一小,有个瞳孔还斜视,大概人们不会因为往日不曾见过这个面貌,就去喜欢他。又比方农民种地,原来的种子亩产千斤,已经证明是良种。只是因为有人嫌他种了多年,不想再种下去,就培养了一类未种过的品种,秋后才知道亩产比过去少收了五百斤。我敢说,那些聪明的农民,肯定不会承认这种低产量的种子是新的良种。
这就不难懂得,真正的创新必须具有优秀的特点。如果创出的产品质量反而低劣,就不如不创。
书法何尝不是这样?放弃了优秀传统,写了一手不如传统甚至非常不象样子的所谓自己面目的字,那叫什么创新?可以叫做丢西瓜拣芝麻,是个赔本的买卖。
说千道万,只是说,创新与师古有着紧密的联系。不涉猎传统就无法创新,不广泛地吸收前辈书家优秀作品中的"营养",再生的书法"身躯"就可能不"健康"。
到此,使我想起有经验的老先生的劝告:要"水到渠成,自然创新"。欧阳中石先生曾把向别人学习作为登堂入室的门径。他算过一笔账,认为:学别人就是往自己身上加东西。假如每个人都是一,学到一个别人,就在自己身上加上一,学到两个别人就加两个一,学到七个人,自己就成了八。八个就比一个丰富得多。显而易见,多学别人是合算的。而这种知识的数量储存多了,就会发生向"质变"的"飞跃",成为集自己一身尽众家之数的新的合成"大一"。这就是化古创新。这种有意学习,无刻意求新的师古,实际上面目已经自然不旧了。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是符合客观规律的。一些同志误解了这个道理。把深厚的功力与匠字、死学等同起来,把"功到自然成"看成是不动脑筋太笨拙。一定要说必须树立创新意识。请不要忘记,书家在学习传统的过程中,大脑的意识始终在统领着手中的笔。每个同志对书体的择选,对风格的追求以及学习的方法,早已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大脑的意识之中。况且,正确的意识(或认识)往往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在实践过程中逐步产生逐步完善的。也就是说,往往不是想好了再创,而是在学别人的过程中孕育了创。学得越多越扎实,创出的质量也就越高。那种不把"创新"看做是学传统进入了高级阶段的思想,那种把意识和时间截然分开或无限夸大意识作用的理论是靠不住的。
另外,还有创新上的好高骛远和极端自由化,总想作大幅度的变形、异变,轻视点线的内涵和精致微妙的不同。孰不知艺术的魅力恰恰多由于这些内涵和微妙之处耐人寻味。正所谓"差之毫厘,异之千里"。艺术创新越来越难。就像运动员跳高一样,往往刷新记录的高度只是一厘米。尽管仅仅提高了一厘米,却需要运动员费尽平生力气去努力;尽管这一厘米的高度在整体上并不明显,然而却是重大的突破。我们试想,一旦到了人的能力极限,再上升一毫米也如登天。但绝不能说,难再升高的练习和比赛就失去了意义;也绝不能说,只能保持原有高度的冠军失去了价值。因为毕竟还有许多人达不到这个高度,何况还应去争创并列第一,甚至是千百个并列。
书法也一样,谁想创新就能创好,谁想当一代宗师也都能如愿,那,书法这种艺术,未免有点太简单。我们说,师古难,创新更难。只有随心所欲不难。但随心所欲,"青皂难分,苗莠难辨",去之艺术甚远。
★本文1991年曾发表在台湾《书友》书法艺术杂志51期上
(1990年秋于北京大学21楼303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