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反类型、诗意与生活化(樺林生活懸疑)
电视剧《漫长的季节》讲述了东北小城桦林发生的一桩命案,由此串联起家庭、工厂和时代的故事。出租车司机王响的儿子多年前跟案件相关,死于非命,因为一起意外的套牌案,逃逸多年的凶手再次出现在桦林,王响和他的老伙计龚彪、辞职的老刑警马德胜组成民间探案三人组,踏上寻凶之旅。与严格意义上的悬疑推理剧相比,《漫长的季节》并未在案件的细节、侦测技术上过多展露拳脚,而是把重点放在细致的日常生活和宏阔的社会背景上,是社会派生活化的推理悬疑剧。
从人物设置来看这部电视剧,它是反类型的,常见的悬疑推理剧中的英雄人物回撤到没有特殊光彩的小人物。小人物一直是文艺片的通行证,他们更具有社会文化属性,包含着更为普通的你和我,随意的没有设计感的中年穿着,大腹便便,凌乱的发型,漫不经心的互怼,他们游荡在未经特别修饰的房间、店铺和城市中,仿佛没有发现凝视者的存在。当然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英雄主义,符合罗曼·罗兰的言论,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龚彪是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这是他的尊严和自信所在,房间里堆满了书,经常把弗洛伊德放在嘴边,在桦林钢铁厂是独特的存在,远大前途似乎指日可待。偶然戳破的生活真相,让他看到所爱的女人丽茹跟宋厂长是情人关系,他不顾代价冲向道貌岸然的厂长,从此断送前程。龚彪与丽茹结婚,生活跟周围大部分人一样过得并不如意,跟表姐夫王响倒班开出租车,妻子窝在家里给人做美容,见面就吵架拌嘴,给妻子允诺的好生活遥遥无期。但他乐观仗义、贫嘴又冲动,举重若轻,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如此性格才有他私自拿走妻子准备开店的钱去买车的行为,以及后续跟王响、马德胜一起探案的行动。扮演者秦昊曾经是中国文艺片的一面旗帜,摇摇晃晃的画质中那些不肯妥协的文艺青年,到这部电视剧已经低到尘埃中去,洗去虚浮与焦躁,成为普罗大众的一员。
很多弹幕都说这部电视剧跟余华小说《活着》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深厚的悲剧性如王阳生前的那首诗歌所写的,“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重新回到桦林的犯罪嫌疑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悬疑和谜团,还有近二十年来桦林人的生活史。危机重重的工厂,面临改写命运的上一辈和他们迷惘的下一辈,空气中到处是撕裂和心碎的声音。二十年的发展抚平了很多创伤,他们穿越了个人痛苦,跟随时间和衰老的脚步,终于抵达一个相对平静的生活状态,龚彪和王响开出租车,老马跳拉丁舞,曾经仗势欺人的邢科长,腰间绑上尿袋,人生似乎在这个时间点上全都一把扯平了。除了生活在暗影中的复仇者和罪大恶极者,其他人都活得有一股乐观的伤感,上一秒还在为王响丧子失妻的悲剧落泪,下一秒已经转入三个男人一台戏的侦探搞笑场面。他们的生活、尊严被时代、事故打碎过,但又重新粘合在一起。
三个中老年男人的热血探案组合,多少带上一种理想主义的光泽,时光让他们重聚,也让他们收拾残部重整山河,重回一种生死相依互相认同的关系,重开一个民间复仇和侠义传统,于公是除暴安良,于私是跟往事和解。《漫长的季节》让悬疑卸去英雄色彩回到平庸的生活,生活的残兵败将们成为悬疑的破解者。王响是出于对儿子不明不白死去的不甘心,他开出租车除了生计之外,一直在追踪和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马德胜有信念、操守和坚持,当年由于理念不合愤而离职,没有破获案件的各种谜团,是他一生的痛点。龚彪于公于私都是游离于悬疑故事之外的,从故事功能的角度来看,他才是芸芸众生的真正代表,像一个时间深处的游荡者和旁观者,被偶然甩进漩涡中的普通人。案件现场,王响积极地以治安先进分子身份帮助警察寻找线索,而龚彪不过是斜倚在自行车上乐呵呵看热闹的围观者,因为王响昏倒,他是被临时cue到去陪护的局外人。在龚彪与时代的阵痛过去之后,他的生活除了跟妻子吵架,跟药店的小姑娘搭讪调情,跟表姐夫交接班开车之外,简素到几乎没有其他内容,养鸽子、买彩票是他所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发财方式。龚彪代表了命运的残酷无情,也代表了生活真实的一面,匍匐在社会底层再无其他火花,上天第一次眷顾他,让他露出几秒钟灿烂的笑容,就仓促终结了一个平凡好人的一生。探案三人组之于他,是从原来的生活中拖曳出来,重获存在,建立与世界的真实关系。三人行中,龚彪经常是搞笑担当,偶尔会拖后腿掉链子,但他在其中穿针走线,不离不弃。
法国哲学家夏蒂埃断言每个人都有两面,分别契合历史与小说。一个人身上所有能观察到的东西,他的行为以及通过行为可以推知的精神状况属于历史范畴;他的幻想的或者罗曼蒂克的一面,包括纯粹的激情,比如梦想、欢愉、哀伤以及不便启齿的内省,一般属于小说。有评论说《漫长的季节》是诗意的电视剧,诗意是幻想与罗曼蒂克的部分,来自于人的小说性的部分。东北秋季金黄的落叶,明亮高远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二十挂的钢铁巨兽般的火车碾过铁轨,充满想象的章节题目与适时响起的音乐和歌词,雪花飘落在每一人身上,他们对一切尚不知情的淳朴面庞,迎着光一一打开。但诗意不是给生活简单加一道花边,还包含着对生活本质的穿透与理解。王响与王阳父子之间像隔着一层玻璃打哑谜,彼此无法理解又不说出真实的想法,一度剑拔弩张。王响的老婆劝导儿子说,他们这代人被安排惯了,身上有个圈儿,总感觉自己应该按部就班地待在圈儿里,就那么走着,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到圈外溜达过,连踩个线都害怕。王阳一毕业就要跳出这个圈,跟父母之间反复地角力,最后死于极烈的事故。这个圈儿不仅仅是对上世纪的生活和桦林而言的,也是对所有人的一句预言,我们都生活在宇宙的局部,都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也是月宫中砍伐桂树的吴刚。王响父子都喜欢诗歌,只不过王响的诗是轻松明快的打油诗,而王阳则是蕴藉朦胧的现代诗,穿过时间的长河,打油诗可能比现代诗更令人心碎,它们早已交叠在一起。另外,龚彪与王响讨论过是否相信命运。实际上,在时代和命运划定的圈子里,他们基本上已经相信了。只是充满烟火气的地域生活,普通人之间的友谊、互助和理解,先天的幽默与自嘲精神,不断冲淡着这种时时升腾的虚无感。
浪漫与诗意还来自于生活中极致的情感。剧中的东北日常生活是热闹的,充满欢乐、轻松与逗笑,从故事设置的角度来看,它往往需要极致的爱与恨,来平衡这种松弛。沈墨对港商、伯父伯母以及出卖她的殷红是彻骨的、无法调和的仇恨,她以极端的方式完成个人复仇。傅卫军与沈墨之间,是残酷的处境中互相寻找与安慰,小时候沈墨为弟弟承担爸爸的责罚,成年之后弟弟为姐姐顶罪。王阳与沈墨之间是青春抵死的浪漫,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给沈墨。如果说青年时代的爱情牺牲来自于纯粹,而中老年人的爱情奉献则来自于时间馈赠的智慧和通达,在王响、龚彪两个男主角的爱情故事中,也都有出于宽厚和仁义的成全之美,他们超越了简单的占有,忍受个人的痛苦,送出掺着玻璃碴子的蜜糖,他们不以当下为准则,而以生活和历史作为尺度。
与最近热播的另一部悬疑推理剧《尘封十三载》类似,《漫长的季节》采用了倒叙与正叙掺杂,频繁来回切换的方法,有一种奇幻的不真实感。热衷回忆的普鲁斯特说,“经常忍不住翻回前页,看看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到底是现在,还是回忆中的过去。”跟随来回切换,观众一方面跟历史达成某种情感共鸣,那个他们经历过或者听说过的世界就在眼前,另一方面又要在现实中去完成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艾柯提到过穿越一片森林的两种方法,一种是尝试一条或者数条可能的路线,以便尽快走出森林,另一种是漫步林中领会森林的景致,弄清楚为何某些路畅通某些路不通。这类来回穿梭的影视剧,使用了两种穿越森林的方法,在主导性的悬疑推理故事之外,其他的部分可以看作人们如何在时光隧道中漫步桦林,领悟生命独特的光影和景致。除了功能考量之外,这样的处理还创造了一种迷雾般的情绪,应和着当代人对身在何处的短暂困惑:历史是否真的已经过去?现实问题的解决与通达的路径,是不是一个便利的假象?
在这些迷雾和奇幻真实之外,这部电视剧使用了生活化的语法,时代转型的阵痛,家庭内部的生老病死、亲子矛盾、爱情婚姻、生计困窘,个人从青少年时代走出步入社会,从中年到老年的蜕变,都表述为生活化的“难”。这一点在二十年后的三个老友的故事中表现得较为娴熟,就像李宗盛在《山丘》里唱的,终于敢放胆,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