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中国|雄安⑦村中鞋厂流水线工人一年能挣10万左右(鞋廠打魚的人)
2017年4月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决定,将河北省雄县、容城、安新三个县城及周边部分区域合并,成立又一个具有全国意义的国家级新区,以雄安新区命名,并将其定位为一项具有重大历史性战略选择的千年大计、国家大事。
今年4月1日,雄安新区迎来设立一周年纪念日。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这3座原本不为人知的小县城,长期以何种形态存在着?这里的人们平时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宣布成为国家级新区之后,他们经历了什么?新区规划范围内的居民和村民们,对未来的生活和变化有着怎样的感受和期许?
澎湃请讲栏目从今日开始刊发一组深入雄安新区访谈实录。该组访谈出自2017年7月中国传媒大学雄安新区发展研究院教师与百名博士入村开展的长达2个月村史调研和整理。采访对象包括当地农户、渔家、手工业者、民间技艺传承人、企业管理者、教师、医生等100余人,调研组走访了28个村庄、15家企业。调研成果最后收录在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的《雄安新区发展研究报告》第三卷中。
澎湃经中国传媒大学雄安新区发展研究院授权刊发部分访谈内容,以飨读者。今天我们刊发的是白洋淀大淀头村和圈头村村民赵天一、郝小慧、张洁访谈。
白洋淀水域广阔,周围的村子几乎都被水环绕,芦苇长得郁郁葱葱非常旺盛,环水而建的村子安静祥和,风景如画,偶尔有儿童追逐打闹经过,显得生机勃勃。本次调研选取了白洋淀地区有代表性的两个村子:圈头村和大淀头村,因为当地流传一种说法:“金圈头,银淀头,铁打的采蒲台”,圈头村和大淀头村一直以来都是白洋淀地区的“富庶之乡”。如今的圈头共有11个行政村,人口26777人,7787户,总面积52平方公里,水面4.8万亩,主要经济来源为淡水养殖与自然捕捞业、芦苇蒲草加工业、旅游业、劳务输出业、制鞋业、玻璃纤维布生产企业。大淀头村共有770户,2281人,全村经济发展以传统水产养殖和捕捞业为主,部分村民外出经商务工。
本次访谈的目的是了解白洋淀地区村民的日常生活及风土人情,了解村民当下的生活方式,所思所想,在变革即将到来之际,为白洋淀留住一份鲜活的乡愁。为此我们采访了两个村十多位村民,包括靠打鱼为生的中年夫妇、在当地鞋厂上班的年轻人、开美容院的大姐、开餐馆的老板、码头开游船的老人等。我们选取了三位不同年龄段,代表不同生活方式的访谈对象,将访谈内容记录如下。
采访地点:雄安新区安新县大淀头村、圈头村
采访对象:赵天一,77岁,大淀头村村民,码头开船员工
郝小慧,35岁,圈头村村民,美容店店主
张洁,43岁,圈头村村民,餐厅老板娘
采访人:宋朝丽、乔阳、徐妤涵
整理人:宋朝丽、乔阳、徐妤涵
一、采访大淀头村村民、码头开船工赵天一
在大淀头村的码头,我们见到一群六七十岁的老人围坐在凉亭里闲聊,他们皮肤黝黑,身体硬朗。经了解,这些老人都是该景区码头开船的员工。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大多以打鱼为生,每个人都非常精通划船、捕鱼、游泳。这些老人中性格最开朗、和我们交流最多的就是赵天一老人。
大淀头村标志性的城楼,修建于约3年前,徽派建筑风格,起源于村里几年前新农村建设的统一规划。
大淀头村码头,经过几年前的整修,如今已经成为游客中心和村民纳凉聊天的地方。
大淀头村经过改造的水域一景,徽派建筑风格与本地原有风景有些不协调。
在码头开船的赵天一老人,今年77岁。
问:您一直以开船为生吗?闲时一般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您会去村里的农家书屋吗?
赵天一:年轻的时候,我主要以打鱼为生,现在老了干不动了,才在这开船。在这开船,五十块钱一个来回,有时候游客少了,连着好几天都没什么人坐船,所以也挣不到什么钱。在这开船的一般都是些上了岁数的老头子,我们在这开船,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不过也不太累。其实我们就是打发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我们老了,也干不动别的了。我平时闲的时候就跟村子里的其他人一起聊聊天,有时候会一起下下棋。我不喜欢看电视,但是我喜欢看戏,有时候村子里会有送戏下乡,我们这些老年人都喜欢凑一块去听戏。你说的那个农家书屋我不清楚,听说村子里有一个,但是我从来没去过,我不感兴趣,我也不识字儿。
大淀头村的码头,开船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聊天乘凉,有客人来就开船进淀。
问:村里孩子一般在哪上学?读大学的人多吗?您的孩子是什么情况?
赵天一:我们大淀头村就一个小学,而且东淀头、西淀头村的小孩儿也都是在这个小学读书的。整个小学差不多有400左右的学生吧,这里的老师好多是代课老师,有些老师年纪也比较大了,所以我们村里有条件的都把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书了。村里读大学的人很少,连读到高中毕业的都不是很多,有很多人都是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我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学历都不高。我的孙子今年也23岁了,现在在北京打工,也是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
问:现在咱们大淀头村年轻人以打鱼为生的多吗?年轻人出去打工的多不多?
赵天一:现在打鱼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年轻人谁还打鱼呢,尤其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都喜欢出去打工,去北京、天津的人比较多,离家也稍微近一点。白洋淀有人承包的话,别人就不能在这打鱼了,所以只能去外地打鱼。很多人会去天津或者别的地方打鱼,离这儿有400多里地吧,打鱼太辛苦了,一般一走都是八九个月,吃住都在船上。
说着,赵大爷给我们指了指旁边的一艘三米多长的小船,窄窄的船身,看起来有些简陋。
村民去天津打鱼用的渔船。
“打鱼的人会自己带一个液化罐,在船上自己做饭,用液化罐比以前方便多了,一拧就有火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睡在仓板下面,大约有两米多长的地方供人睡觉,一般能睡两个人。打鱼真的挺辛苦的,而且会晒得非常黑,现在没什么年轻人愿意打鱼。我家虽然是世代以打鱼为生,但是到我儿子这里,他在北京、天津这块儿做生意,我孙子也在北京打工。都不打鱼了。”
问:您孙子结婚跟你们那个年代结婚相比有哪些变化?
赵天一:我是1959年结的婚,那时候结个婚五六十块钱就够了,最多家里再买点镜子、暖壶、扫帚什么的。现在结婚可不是这样了,现在结婚,要先有小礼,再大礼。小礼一般是五六万吧,然后要买三金,再接着是大礼,大礼一般要二三十万,大礼有的还讲究“三斤三两”(编注: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大概重量为1.15克,那么三斤三两100元重的钞票,就是1650克。大概是1435张100元钞票的重量,这个数目就是14.35万。)“万紫千红一片绿”(编注:100元的钞票有1000张,5元的钞票有10000张,以及50元的钞票要撒满一片。这个总数目,大概是15.5万元。),而且好多家里都还要求在县城必须有一套商品房。有的甚至还问问你家里有几个变压器,变压器多就意味着你家里开的厂大。所以,在我们这里,一般都是看经济条件如何,而不怎么关心两个人是不是有共同语言之类的。
我们这里结婚一般都是本地找本地的,我女儿嫁的离我家只有几里地,非常近。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想要生男孩,如果第一胎是女儿,那肯定是要再生一个的,所以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男孩。我们这里年轻人男女比例差别还挺大的,男多女少,有一部分男孩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家里条件一般,有的30岁左右了都还没结婚。不过也有那些家庭条件一般的会找外地媳妇儿,这样会稍微能负担得起。
问:马上就要端午节了,你们一般怎么过端午呢?会跟家人一块过节吗?
赵天一:我们大淀头村,过端午没啥特别的,跟很多地方一样,自己包蜜枣粽子吃。不过这个时候正是下鸭蛋的时候,我们这几乎家家都会做咸鸭蛋吃。一般从3月份开始,一直到秋天都是下蛋的时候,我们白洋淀的鸭蛋那可是远近闻名了!
不但味道好,而且价格还十分便宜,就连白洋淀景区内,一个咸鸭蛋也才卖五毛钱一个。不过端午节一般儿子不在家,他现在在外面做买卖,生意忙,很久才回家一次。我的三个女儿也都嫁人了,她们平时就都在家看孩子,时不时地会来家里看看我。
问:雄安新区成立了,您怎么看?
赵天一:听说我们这里都会被拆掉,建新城。自从说要建新区之后,我们这里跟盖房子有关的事都被停了,房子盖到一半的也不让盖了,装修到一半的也不让装修了,盖房子的装修房子的都失业了,到处都是盖到一半停工的房子。
问:如果新区建立了,你们被分到新的楼房,你开心吗?
赵天一:我还是更愿意住现在的房子,我现在就住得挺好的。这里虽然有时候也有雾霾,但是空气总体还是不错的,这里也有我熟悉的人,熟悉的路,我是不愿意住到楼房里去的。再说,对于那些靠打鱼为生的人,如果让他们住到楼房里,那他们打鱼的工具放哪?放楼房里肯定放不下。我在白洋淀生活了70多年了,我不想走。
二、采访圈头村村民、美容店店主郝小慧
在圈头村西街,我们看到一家显眼的美容店,装修以紫色为主,店里贴着半永久化妆的美容图,店主是一位美女,穿着大红色的裙子,看到我们进来,很热情地给我们打开空调,给每个人倒水。
圈头村的民宅,还保留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
闲暇时间,圈头村的村民们仍然习惯用编芦苇席来打发时光。
村中随处可见的芦苇席,白洋淀曾是全国芦苇席输出最多的地区,如今芦苇席的产业链已经断了,但编席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仍在传承。
美容店女店主郝小慧。
问:在其他的村子很少看到有美容店,您能介绍一下这一行在圈头村的情况吗?
郝小慧:这个地方其实还不属于圈头村内,属于村外的范围,但是即便这样,这里也有10来家美容店了,如果进入到村子里面还有更多的这样的店。圈头村的人口在安新县所有的村镇来说比较多,也比较富裕,所以平时不愁客源,但是因为消费水平还是比较低,所以价格也不是很贵,比如说半永久的双眼皮在400—2000不等,大多数客户会选择800元左右的水平。一年的收入在3、4万左右,对于平时的开支完全够了。
问:您家有小孩吗,现在教育情况如何?
郝小慧:家中有一个小孩,现在在上小学六年级。村里面的人普遍来说受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好多人小学毕业就去了鞋厂工作,这些大大小小的鞋厂有几十家,承担了村里面80%人的工作,一年基本上能挣个10来万左右,因为不愁自己的孩子今后的就业问题,所以这里不太重视教育问题。除此之外,村里面只有一个小学,初中高中都离家较远,小孩上学不方便。还有一点就是这里特别缺老师,有很多老师岁数比较大,而且不是专门的师范学校毕业,一个学校10个职工里面有9个是老师,而且这些老师基本上都办培训班,因为平时在学校基本上学不到啥东西,所以很多孩子会去培训班,我自己家的孩子也有参加培训班。
问:请您简单介绍一下鞋厂的情况以及村中人就业状况。
郝小慧:村里的鞋厂有一段时间的历史了,在我小学的时候大概就有10来家鞋厂,现在更多,四五十家了吧。规模小点的雇佣10来人,规模大的能达到好几百人,村中80%的人都在鞋厂流水线上工作,每天的工资大概200元,一年下来可以挣8万—10几万不等。现在村里的就业主要分为这几种:捕鱼,做买卖,进鞋厂工作,外出务工的人很少,即便是年轻人也不愿意出去,离家远,挣的钱也不是很多。
问:请问您觉得新区的设立对您的生活来说有什么改变吗?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郝小慧:房价涨了,其他改变到目前来说没有发现,物价基本上没有涨。其实我们这里的人生活比较安逸,对于新区的设立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可能消息刚开始出来的时候比较兴奋,朋友圈里天天刷屏,但是这几天平静下来了。总的来说我们是不太愿意搬走的,住在这里都已经好几十年了。
三、采访圈头村村民、餐厅老板娘张洁
张大姐是黑龙江人,2003年嫁到圈头村,与丈夫共同经营一家餐厅,丈夫负责后厨做饭,张大姐负责收银和招待,两人有一个儿子,今年9岁,上小学二年级。
采访餐厅老板娘张大姐,张大姐的餐厅去年刚重新装修完毕,店面不大,但是干净整洁。
张大姐的丈夫是这家餐厅的厨师,腿有些残疾,做不了重活,厨师是他真正热爱的职业。
问:请您介绍一下平日里餐厅的经营情况,有没有什么特色菜?
张洁:我跟我的丈夫十年前就开了这家餐厅,我丈夫自己做厨师,没啥特色菜,就是这里常吃的鱼、虾还有荷叶等等,鱼的做法主要是炖。因为离淀边比较远,旅游的人很少来这里吃饭,主要消费人群是本地人,一年下来可以挣5、6万。新区还没有设立以前,会有很多建筑工人来这里吃饭,再就是鞋厂的人,他们的工作时间比较紧张,不能回家自己做饭。但是新区的消息出来以后,所有的建筑作业都停了,对生意的影响比较大,有时候几天不开张。
问:为什么村里会有这么多厨师?
张洁:村里厨师确实很多,但是很多都是自学成才吧,基本上很少有人是专门去城里接受的厨师培训。另外一点就是很多人会去村里的红白喜事做流水席,我们更多的人是去这些地方跟着老师傅们学习。因为村里的地比较少,没有办法种地,离淀也不太近,做打鱼买卖的人不是多,很多人就选择做厨师。
午后,几个村民在村头淀边垂钓。
问:如果说村子整体搬迁,您怎么看?
张洁:我们今后如何安置,现在国家也没有具体的政策,但是村里的人肯定是不愿意搬走的。比如说我们这种情况比较特殊的家庭,我丈夫是残疾人,不能做别的工作,而我们俩没有文化,别的事情也做不了,搬走的话,房子的问题解决得了,生活的问题也解决不了。都说如果搬走的话国家会给安置房,但是如何赔偿?能按照1:1的比例赔偿吗,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我们这种宅基地是有永久使用权的,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房子前面作为商店做点小买卖,后面就是自己家住房,这种模式祖祖辈辈都这样,就这么突然要改变了。除此之外,我不是本地人,我从大兴安岭嫁过来,但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里淳朴的民风民俗,这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有时候会想新区会不会不要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
【调研思考】
白洋淀地区历史悠久,在几千年的繁衍生息中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和风俗文化。白洋淀地区有自己的节庆盛典,如庙会、民间花会、放河灯、端午吃炸糕包粽子等;生活中围绕打鱼织网编芦苇的生活,民间形成了生动的渔谚,如“鲶鱼扣鳃,鲤鱼拿头,泥鳅一抓一出溜”等;婚丧嫁娶用的迎亲彩船,圈头村的音乐会等等,为白洋淀地区的生活注入了丰富多元的文化色彩,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白洋淀民俗文化,也成为一代又一代白洋淀人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
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全国大多数农村一样,白洋淀地区出现了文化断层的现象,传统打鱼织网编芦苇的生活方式只在中老年群里中还存在,大部分年轻人靠外出打工、在本地鞋厂上班等方式谋生,村民的经商氛围越来越浓厚,物质的重要性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本地居民等生活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富足,但传统的文化传承状况却令人担忧,“乡愁”正在慢慢变味儿。
总体上看,本地居民对渔猎营生的安逸生活、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民风淳朴的村落邻里是满足的。雄安新区规划的出台意味着当前的生活方式将要发生改变,村民们对未知的未来有憧憬,但也有担忧,担心当前的生活状态不能继续维持,担心现在的营生手段将会被淘汰,担心自己的未来不能得到保障,实质上还是对乡愁的眷恋,故土难离。留住乡愁,不让千年传承的文化消失,将是雄安新区建设中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为:“平静的生活即将起波澜——访白洋淀大淀头村和圈头村村民赵天一、郝小慧、张洁”。本文刊发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