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中国|彩云之南 别样诗情(詩歌這是阿詩瑪)
我总觉得边地出好诗。一是文化交杂,二是视角多元,三是对身份认同敏感,还有一点是开发烈度低,接地气。
这几个因素的叠加,哪里能比云南更丰饶呢?
第一首诗 唱给了蜀身毒道
云南人好像特别爱编诗集。
论者吴肇莉说,自明代初期释法天率徒入京觐见朱元璋,纂成《朝天集》,拉开云南诗歌总集的序幕,云南诗歌总集的编纂活动绵延不断,至民国为止,产生诗歌总集至少二百余种,现存一百九十余种。这样丰富的地方诗歌文献留存,在全国范围内也是罕见的。当中既有在不甘落后、勇于争胜的心态影响,也有保存民族意识,凝聚国魂的政治考量。如中近代著名政治家、学者、诗人和书法家赵藩自政坛退居后,尝慨然而叹:“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以荣我乡邦,乘宿素之未落,老夫其究心力于是矣!
”
我们今天能找到的关于云南的诗,是从《渡兰沧歌》和《僰道谣》开始的。
《渡兰沧歌》,佚名氏所作。歌云:“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兰津,为他人。”它记载于范晔《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之中。这首歌与开辟身毒道有关。开辟身毒道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一项艰难而浩大的工程。险峻的高黎贡山,奔流的澜沧江令筑路者心惊胆寒。《渡兰沧歌》正是修筑最艰险的博南古道时,劳工所吟唱的歌谣。它是古滇云地区与中原王朝从阻隔封闭到交流融合的历史见证。
歌中的“兰津”是古身毒道上的咽喉。横跨澜沧江两岸,一边是保山市,一边是永平县。明代张含有诗曰:“兰津云南何崔嵬,水塞仄路盘空回。江氛岭祲日月翳,山狂谷狠猿猱哀。炎天风高屡见雹,严冬地迥常闻雷。钩藤毒葛四时茂,鹦哥杜鹃千树开”。这里很早就是古道上的舟筏渡口,东汉时期架起藤篾桥,明代成化十一年(1475),在元代木桥的基础上,改建铁索桥。在1986年被大水冲毁之前,它一直是中国最古老的铁索桥。
《僰道谣》云:“犹溪赤水,盘蛇七曲。盘羊乌龙,气与天通。”僰道,指四川宜宾跨金沙江,沿“五尺道”经云南盐津、大关、昭通、镇雄,折入贵州毕节、威宁,再入宣威、曲靖的道路。诗中描写了黔西北、川东南和滇东北之间道路之险峻难行。此诗见录于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和郦道元《水经注》等书籍中。
到唐-南诏时期,又出现了一首著名的歌谣——《高黎贡山谣》,又称《河赕贾客谣》。歌曰:“冬时欲归来,高黎共上雪。秋夏欲归来,无那弯赕热。春时欲归来,平中络赂绝”。这写的是在古道上往来讨生活的客商行旅之艰辛。
汉以后六七百年间,云南古典诗歌有一段“空白期”。也许这时期出过很多诗,但并没有人记录下来。这和她地处西南边陲,古来交通不便,“蛮烟瘴雨”的地理位置有关,一如几首古歌里描绘的情景。
前人评曰:“古诗谣,淡中有味,质中有文,所以后世不可及”。然。
大理段氏 确实文武风流
坦率来说,历史上云南文化远远落后于中原,在古典诗歌方面也是如此。学者陈力言,到了公元8世纪, 云南古典诗歌才兴盛起来,迄至明清时期,云南文风大开,“声名文物之美,几埒中州矣”。
南诏时期是云南诗歌一个重要的发展时期,出现了寻阁劝、赵淑达、杨奇鲤、杨布燮、段义宗、王载元、张明亨等出色的诗人。他们对唐诗的音韵声律非常熟悉,写出了一批好诗。比如杨布燮的《思乡作》:“沪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 门外柳谁攀。坐久销银烛, 愁多减玉颜。悬心秋夜月, 万里照关山。”即使放在整个唐人诗中,也是珍品。
宋代中原王朝与大理往来不多,文化交流有限,诗歌的生产也有限。元时期,曾立国大理316年的段氏家族仍为当地的世袭总管,直到1257年成立云南等处行中书省为止。这段时间,段氏家族及其臣僚为云南贡献了不少诗人,比如段福、段光、段明. 段功、段宝、段世、杨天甫、杨智、高蓬等人。金庸小说里写段氏族人文武风流,虽有演绎夸张之处,但也确有历史依据在。 和段氏家族有关的最有名的诗,当属阿盖公主的《愁愤诗》、羌奴的《怨诗》( 二首) 以及段宝的《寄梁王诗》。
学者张永刚等言,阿盖是元末云南梁王之女,大理总管段功之妻,后梁王信谗,以为段功图谋反叛,欲使阿盖进孔雀胆毒杀段功,阿盖不忍,告于段功,段功不信,终遭杀害,阿盖亦留《愁愤诗》自尽。段功死后,其女羌奴、子段宝返回大理,后羌奴出嫁,与弟分别时写作《怨诗》,叮嘱其为父报仇。之后梁王遣使至大理借兵对抗红巾军,段宝以《寄梁王诗》及书信拒之,最终梁王于公元1381年被明军击败。
这几首诗展现了十分生动的云南历史特色,如《愁愤诗》:“欲随明月到沧州,误我一生踏里彩。吐鲁吐鲁段阿奴,施宗施秀同奴歹。云片波粼不见人,押不芦花颜色改。肉屏独坐细思量,西山铁立风潇洒。”使用双语,踏里彩、吐鲁吐鲁、奴歹、押不芦花、肉屏、铁立都是蒙古语,若译成汉语可对应绸缎、可怜可惜、我、不幸、驼背、松林。这种诗,历史悠久,但数量极其稀少,故而格外珍贵。
明代时云南诗歌大发展,据说当时的诗人多达一千五六百人。当中杨士云、李元阳、汤琼、张含、王元翰、禄洪、杨一清、木公、木增、陈王廷、施显、左正等,都各有特色,颇能引领一时之风。而且诗人遍及全省各地,诗歌题材也很广泛。永昌(今保山)诗人张含以《宝石谣》、《煌煌篇》、《猛虎篇》等为代表的现实主义诗歌,令人格外印象深刻。“成化年间宝石重,私家暗买官家用……民憔悴,付奈何,驿路官亭虎豹多。钦取旗开山岳摇, 鬻男贩妇民悲号……”与杨慎《宝井篇》“彩石光珠从古重,窈窕繁华争玩弄。岂知两片弱云鬓、戴却九夷重译贡……得宝归来似更生,吊影惊魂梦犹怕……”的著名唱和,成为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重要记录。
云南是抗清的最后阵地之一。因抗敌之烈,明亡之后出现了很多遗民诗人。所谓“一代遗民, 孤忠朗抱, 其故国之思, 黍离之痛, 一寄于诗无所讳”。如雪峰诗社倡导者陈佐才,被袁枚赞誉为“‘壮士从来有热血, 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 而隐于百夫长, 可叹也!
”又如著名的诗僧苍雪、担当,前者诗以七律擅长, 陈力评价,“云南遗民诗人无以与之匹敌”;后者与陈佐才等人互相唱和,“诗中多陵谷沧桑之感”。
鲜花满山 美不过阿诗玛
“天上的星星多又多,我只爱最亮的那一颗。春天的鲜花开满坡,我只爱最红的那一朵。山茶花红似火,你是最美的那一朵。撒尼姑娘千万个,我只爱你一个”——还记得阿诗玛和阿黑哥吗?
《阿诗玛》是流传于云南省石林彝族自治县彝族支系撒尼人的叙事长诗。它使用口传诗体语言讲述或演唱,揭示了光明终将代替黑暗、善美终将代替丑恶的理想。自20世纪50年代初发表汉文整理本以来,它被翻译成英、法、德、西班牙、俄、日、韩等多种语言在海外流传,在日本还被改编成广播剧、歌舞剧、儿童剧等艺术形式。在国内,《阿诗玛》被京剧、滇剧、歌剧、舞剧、撒尼剧等在各地上演,还促成了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片的诞生。
云南有25个少数民族,拥有光辉灿烂的诗歌文化遗产。学者左玉堂言,云南几乎每个民族都有着自己的古典史诗,迄今仍以“演唱形式”和“讲唱形式”口耳传承。它们当中,既有彝族《查姆》、《梅葛》、《阿细的先基》, 白族《人类和万物的来源》,傣族《巴塔麻嘎捧尚罗》,纳西族《创世纪》,苗族《创世歌》,拉祜族《牧帕密帕》,景颇族《目瑙斋瓦》,阿昌族《遮帕麻和遮米麻》,德昂族《达古达楞格莱标》遮掩的创世史诗,又有藏族《格萨尔》,傣族《厘傣》、《相勐》、《兰嘎西贺》,彝族《阿鲁举热》、《铜鼓王》、拉祜族的《扎努扎别》这样的英雄史诗,还有哈尼族《哈尼阿培聪坡坡》、《雅尼雅嘎赞嘎》这样的迁徙史诗。它们以独特的艺术形式,浩繁的情节,磅礴的气势,庞大的体制,丰富而古老的内容,丰富了中华民族文学艺术宝库。
云南多彩的自然、人文、历史景观,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无尽的源泉。
“岧峣金马在城东,黛色苍凉淡墨中。画角声消残月白,阳鸟影动早霞红”,这是明代日僧机先笔下的《滇阳六首》;“人自半空下,峰由石转中。星罗千万户,俯看夕阳红”,这是明进士孙继鲁的《春日登峰螺峰山诗》;“千岁梅花千尺潭,春风先到彩云南。香吹蒙凤龟兹笛,影伴天龙石佛龛”,这是阮元笔下的《游黑龙潭看唐梅》;“交亲过浐别,车马到江回。唯有红藤杖,相随万里来”,这是白居易笔下的云南特产红藤杖;“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蜂粉蝶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这是明代唯一的四川状元,“明代三才子”之一杨慎笔下的山茶花;“茶山僻在西南夷,鸟吻毒闵纷胶葛。 岂知瑞草种无方,独破蛮烟动蓬勃”,这是清人许廷勋笔下的普洱茶。
1639年,徐霞客来到腾越州(今腾冲),这是他人生旅行的最后一站,也是他游历最远的一站。他在这一带考察地热资源和火山群,在集市、村寨里面吃吃喝喝,搜集素材。从保山到腾冲,须渡怒江,翻越高黎贡山。在山顶,他写下这样一段话:“百家倚峰头而居,东临绝壑,下嵌甚深,而其壑东南为大田,禾芃芃焉。其夜倚峰而栖,月色当空,此即高黎贡山之东峰。忆诸葛武侯、王靖远骥之前后开疆,方威远政之独战身死,往事如看镜,浮生独倚岩,慨然者久之!
”
大概只有这样一片土地,才够得上为伟大旅行家的人生收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