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记忆丨“大桥头”的记忆(橋頭埠頭碼頭)
范围就是“小码头”牌坊以西,通济桥两个旱桥洞以东,北至通济街,南抵江边的婺江路这一带。本文之所以用“大桥头”而不是“小码头”,是我从小的习惯,当时“小码头”是人们特指桥洞西约百米处的那个码头。数十年过去,码头没了,但观念根深蒂固,很难改了。
东阳江和武义江在燕尾州汇合为金华江,为了连接三江六岸,金华成了多桥的城市,仅五百滩上横跨金华江的桥就有三座。我至今也叫不全金华城里各座桥的名字,但金华人说的“金华大桥”,指的就是通济桥,“大桥头”则专指通济桥的北岸。若有追问“金华大桥是哪座大桥”或者“大桥头是指桥南头还是桥北头”,那肯定是不谙金华风土的外地人。
在杭州市区,钱塘江上的大桥也有多座,各自都有名字。同样,倘单说“钱江大桥”,杭州人都知道是指六和塔边上的那座,尽管该桥在钱江诸桥中是最窄的。
理由很简单,资格最老,就是俗话说的“先进山门为大”。
人类祖先都愿意择水而栖,在水路比陆路省钱省力的古代,两江交汇之处,往往经济繁荣,人口稠密。比如,长江各大支流的河口都是大城市:乌江口是涪陵、岷江口是宜宾、嘉陵江口是重庆、汉江口是武汉。当然,这历经了千百年演化。
东阳江是钱塘江主要源流之一,从磐安大盘山发源,蜿蜒近400里遇见来自缙云雪峰山的武义江。两江一见钟情,互投怀抱,形影相依,望西而去。当时尚无“金华”地名,更无“婺州”之谓,人们根据溪流来的方向分别称两江为“东溪”和“南溪”,合拢后称“双溪”。金华人普遍认为,金华老城区是江北,最古老的文明发源在江北的城东一带,江南只是近四十余年兴起的新城。殊不知,金华城最早的兴旺之地却在江南。
话说很久以前,武义江靠近三江口的西岸有个村庄,叫南关,与燕尾州隔江相望。此处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江岸有石板垒成的埠头,东溪、南溪和双溪的过往船舶喜欢在此停泊。川流不息的过客给这个小村带来了人气,也带来了商机,饭庄、酒肆、商铺,客栈应运而生,南关村一派繁荣。
公元857年,一位高僧云游至此,伫立江边,被眼前景致惊艳。他招集弟子,筹募善款,历时十余年,一座气势恢宏的禅寺拔地而起,名曰:法隆寺。因寺前石筑经幢上围绕着两寸直径的“大金钱”,当地人就叫它“金钱寺”。渐渐地,南关也被人叫做“金钱寺村”了。
据史料记载,当年金钱寺殿宇二十余幢,僧人达数百之众,香客如流,香火旺盛。而此时的江北尚无像样的建筑,古子城始建于唐昭宗年间,要比金钱寺晚差不多半个世纪。故而民间有“先有金钱寺,后有金华府”的说法。
金钱寺村,因江而兴旺,也因江而衰落。每年一次的汛期,浩浩荡荡的江水涌上堤岸,淹没良田。有一年,连降大雨,江水暴涨,全村被淹。金钱寺因离江近,所有庙舍全被肆虐的洪水卷走,空荡荡的溪滩仅留下一尊经幢,孤形吊影。从此,当地人就把这片溪滩叫做“金钱滩”。
两江汇合后的双溪,宽约200米,南岸浅北岸深。每当旱季,武义江口靠岸泊船不方便,来往船只得另辟蹊径,停泊到了对面。北岸开始有了大大小小的埠头,形成了后来这一带码头群的雏形。为躲避洪灾,江南的居民纷纷北迁过江,金钱寺村逐渐冷清萧条。
直到近几十年,武义江西岸筑堤围滩,金钱滩建起了住宅区。如今,原先的金钱寺村早已踪迹难觅,但相关地名嵌入了现代生活,如“金钱寺街”、“金钱寺社区”。令人欣慰的是,经幢历经千年,依旧倔强地立着,并恢复了原名“法隆寺经幢”。
幢,原指古代仪仗中的旌幡,由竿子上撑着绣有文字或图案的丝织物组成,又称幢幡。“经幢”,就是上面的文字是佛经,为长久保留,庙宇的经幢就垒石而成,精雕细琢。今天,“法隆寺经幢”,成了国家级保护文物,与金华的天宁寺、侍王府同等待遇。
“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但桥不是走出来的。桥者,乔木也,原意是高大的树。最早的桥,是古人用木头架在沟壑或溪流上的通道,为的是不涉水或不绕远路。
宽阔的江面,靠木头无法接驳两岸。于是,金华的先人就在双溪汇流冲要,用索将木舟排联,拴上铁锚沉入江底辅助固定,铺上木板搭成浮桥。若遇江水暴涨流急,往往索断舟散,常有行人坠江悲剧上演。数百年来,金华人对洪水不屈不挠,斗智斗勇,浮桥屡毁屡建,屡损屡修。
有史书叙述,古代武义江和东阳江的汇合口是在八咏滩一带。秋来春去,年复一年,汇合口逐渐西移。我们今天看到的燕尾州湿地公园,是两江裹卷的泥沙经年累月沉积形成的。当年的浮桥位置在通济桥往东百余米处,浮桥北岸在大桥头居民都熟悉的“盐埠头”。
与此浮桥交相辉映的还有一座浮桥,在现在宏济桥位置。据说最初是由一位袁姓金华富绅出资的,用了24只舟船,铁链相串盖上厚板,桥宽1丈5尺,马车或牛车交会不成问题。此桥还有个名字叫“问津桥”,因为地处上游,人们习惯叫它“上浮桥”。它是金华去武义、永康、丽水方向之门户。盐埠头的则叫“下浮桥”,是通往江南乡村的必经之道,也直接连通去汤溪、兰溪、建德等地各大道。
多年后,上浮桥成了钢筋混凝土桥,但名称依旧。桥很矮,小孩游泳都敢在桥上往江里跳,一涨大水,桥就会被淹没。为保留东阳江航道,桥南头是一片巨大的活动钢板,拴着钢缆,如同鬼子炮楼的吊桥。区别在于,此钢板平时都是放下的,有船过往才起吊。公路交通的发展,江里跑运输的船很少了,人们难得看到起吊。
上浮桥的钢板和水泥墩有空隙,每当汽车经过车轮一压,“咣当”一声巨响,成了坐在车里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地标性声音。记得那年当兵从温州探家,我日记写道:
……一路颠簸七八个钟头,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直到一声响亮的车震,猛然惊醒:过上浮桥了,金华到啦!
那时,“车震”就是字面的意思,尚没有其他的不雅含义。
相比,通济桥替代下浮桥,却是个漫长而艰辛的历程。金华历朝历代,为建造、修缮、扩建通济桥的有功之士不可枚举,但“第一人”非西峰寺的宗信和尚莫属。
公元1300年,宗信首议“伐石作桥,以利永久”,并亲自选定桥址。他四处募集善款,招募工匠,事事亲力亲为。五年后,江上矗起11座石墩,宗信却因劳累过度,溘然驾鹤西去。群龙无首,工程搁置了下来。
数十年后,浙东宪使徐奭顺应民意,重拾建桥事宜。这位朝廷派驻婺州的朝廷三品官员,果然神通广大,征调人力物力,历时九年于1342年,一座“十一墩,架木为梁;长78丈,宽2丈4尺,高4丈1尺;上覆以屋,六十四楹,三殿二亭”的石木结构廊桥出现了。此事非同凡响,时任工部尚书(相当如今的建设部长)亲领朝廷大员莅临巡视,府太爷则率文武僚属恭亲通行典礼,百姓载歌载舞,举城欢庆。
除石墩外,桥身全为木头,外观奢华,抗风险能力不强。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桥身燃为灰烬,付之西流,只剩下光秃秃石头桥墩。据记载,自建桥初始至民国抗战时期的500多年里,通济桥因天灾人祸被毁达27次。其中以洪水冲毁最多,有22次。
就这样,桥毁重建,再毁再建,通济桥开始了悲壮而辉煌的生命历程。
每当桥封闭施工,体恤民情的官府会“造渡以济”,就是恢复浮桥作为权宜之计。史书记载,康熙年间洪水冲毁大桥,时任金华知县刘培初,带头捐出俸禄,筹措资金,“造舟三十六只,加砌两岸”,浮桥得以恢复通行。
通济桥的历次重新修建,并非只是简单的恢复。事实上,除了地址没变,新桥都会有所改进。下列几次是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建或修建:
1.1815年,耗时六年,用银四万余两的石头拱桥横空出世,通济桥不再是石木结构,成了当时浙江最长的石桥。桥墩由原11个增至13个,比原廊桥长了20丈(达到213米);迎水的东面砌成半圆形分水尖,减轻水阻,以畅洪流;桥加宽3尺,加高7尺,高出正常水面有十多米。
2.1934年,桥面道路加固,拓宽引桥,通济桥一跃而成了公路桥。
3.1960年,桥东侧加宽3米,行车道和人行道分开。桥北引道加宽到11米,桥南引道截弯取直往外围走,汽车避开南市街了。
之后数十年,虽有修整加固,但基础桥型没变,直到后来八一路拓宽让单桥摇身一变成了连体双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桥南的西侧,有块石碑,上面刻文介绍通济桥之沿革。小时候每次路过,都会伫足读一遍,刻文没有标点,念起来很费劲。我至今还能记得其中一些文字:“桥横跨婺江南北不仅人仰其行货赖其流而且雄伟壮丽蔚为名胜”。
金华历史悠久,早在秦、汉已有建制,叫乌伤县,归辖会稽郡。三国时期公元266年置东阳郡,三百年后,东阳郡改名金华郡。仅数十年,到了隋朝,金华又被称为“婺州”。千百年来,“东阳”“金华”“婺州”称谓多次更替,最终定格在“金华”。
明万历《金华府志》云:“金华地属婺女金星座”,说这是金华地名的由来。不知古代的星宿理论是否靠谱,但“金华”称谓的确蕴含对这块土地的溢美之意:金之华滋,华光溢金,婺金争华,人杰地灵。
然而,把“金华江”叫“婺江”,我以为有些不厚道。江西婺源县,就有条名叫“婺江”的河,属鄱阳湖水系。如今,百度上输入“婺江”,首先跳出的已经是“金华江”了,感觉有鹊巢鸠占之嫌,对不住江西老表了。
金华不仅地处浙江中心,而且有极佳的地理条件。700多年前,朱元璋从元军手里夺得金华,赞道:金华“城临大溪,三面环壕,倚山带水,险固可恃。”自古民间就有“铁衢州”,“铜金华”之说。金华市博物馆有张《金华府治图》,看古代的金华城宛似一艘船,万佛塔像桅杆,而通济桥就如跳板。
跳板,是河岸连接船舶的长板。1861年5月,太平军李世贤部的2000兵马,就是由南而北踏过通济桥攻克金华的。
1949年5月初,解放军一路南下,风卷残叶,直逼金华。国民党军守城无望,弃城逃跑。7日清晨,金华县长杨振带着自卫队和一些警察企图逃往安地方向,躲进南山,那儿属于仙霞岭余脉,山高林密。没想在通济桥头,被解放军35师104团的一个营堵个正着。自卫队和刑警队大都成了俘虏,少数溜得快的,作鸟兽散。
下面的第一张是100年前的通济桥,是我的发小李跃明在美国发现的。底下英文是:中国东部金华大桥
我从小就对大桥头比较熟悉,因为我母亲在航运管理站工作。航管站正对小码头,门面是两层的楼房,高高的台阶上去,进门两边是办公用房,楼上是宿舍。往里走还有些屋子,包括一个没有餐厅的食堂。
金华,自古水路就比较发达,船,是人们出行或运货的首选。江里的船基本都是木船,盖有竹片箬叶做的船篷,船夫们以船为家,吃住都在船上。有时也会看到竹筏,装运的是不怕弄湿的货物,如水缸坛罐、木材、毛竹制品之类,而且往往是十多节串在一起,长长的像火车。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有位老者让我猜谜,几轮下来,见没难倒我,就说下面弄个难的,是打一工具。他在纸上写了谜面:
忆昔时,绿鬓娑婆。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受尽折磨,历尽风波。莫提起,提起珠泪洒江河。
我很快就猜出了谜底:“撑船用的竹篙!
”老先生吃惊不小。
其实算不得我聪明,是我对篙太熟悉了,况且谜面提示又如此具体。“绿鬓娑婆”让人联想到毛竹;“自归郎手”是男人用的;“洒江河”是在江河上用的。最关键的是“青少黄多”:毛竹砍下后不久会变黄,但浸在水里却能长时间保持青绿。竹篙下部一小段基本都浸在水里,撑船时自不必说,停船时也是从船头的孔里插入水底,目的为固定船,起到锚的作用。
假如没有这句“青少黄多”,谜语就不严谨了,因为在江河使用的各种毛竹制成的工具都可以是谜底,如捕鱼的竹篓筐之类。再牵强一点,在江河里洗竹竿柄的拖把也说得过去的。
木船也好,竹筏也好,在金华的大溪里,都要靠竹篙。溪水浅,篙戳到江底一推,所产生的反作用力之大,是浆划水不可比拟的;篙还能把控方向,即使逆水靠人拉纤,一人在船头拿篙,可从船舷或左或右撑调整方向。总之,一支篙,包揽了浆、舵、锚等诸多功能。
我记忆中的“小码头”,就是个埠头。当年通济桥头东西百余米区域,大小埠头至少七八个,小码头为最大,相当于重庆老码头中的朝天门。其他的大都在通济桥的东边,其中最大的是“盐埠头”。
这些埠头都是供交通船停靠用的,数十个石板台阶从婺江路直通江边,“半山腰”有简陋的茅厕,供刚下船的客人方便。埠头大小,仅指台阶的宽窄而已,宽的有十余米,窄的两人并排都困难。埠头各有分工,按就近原则。如:小码头停靠的主要是兰溪、临江方向的船;盐埠头则是佛堂、澧浦一带的船。
货运码头都在小码头以西,有好几个,间隔很开。码头有吊机,但没仓库,货物都是车上直接装船或船上直接卸到车上。那时,在金华城里拉货的,主要是人力板车和黄牛车,横街口的运输公司“六号门”,就是当时金华“牛脚力”的大本营。
离小码头最近的是三号码头,也叫“狮子码头”,一般的日用百货都在此装卸。有的码头专门负责大米,有的专用于萤矿石,八号码头为金华面粉厂专用,当时的面粉厂有金华最巍峨的建筑。九号码头最远,在河盘桥。
站在小码头,江对面是五百滩,隔江望去,近处是一片裸露的砂石滩。“五百滩”,原本就是个滩名。这里江面宽阔,水浅流急,江底乱石嶙峋。船只过往,船底与河中石头碰擦,前行非常困难,当地人也称“磨船滩“。古书记载:五百滩,盘亘甚大,舟行牵挽,须五百人,然后可渡。意思说五百滩幅员宽阔,要有500人拉纤,船才过得去。
航管站有支“耖江队”,负责清理河床,疏通航道。在乡下,能掌控牛干活的都是技术活,跟牛配套的农具是犁、耙、耖。“耖田”,是在耕田、耙田后的一道“工序”,目的是把土弄得更细、更平整。简言之,“耖江”就是平整江底的河床。
“耖江”没有牛,更无机械动力,完全靠人力的。用木板或铁板立在江底,人们在岸上拉,有时用个大转盘,人们在岸上“推磨”。耖江队的小伙子大都是船夫的孩子,个个皮肤黝黑,肌肉发达,而且水性极佳。当时我还是小学生,觉得他们很了不起,就像后来的孩子崇拜超人一样,很愿意跟着他们厮混,尤其夏天。白天趴在他们背上游到对岸,晚上在他们的船上过夜,把船撑到江心,凉风习习,没有蚊子。后来耖江队有人被城墙背下面的游泳池聘作救生员,我就有机会“蹭游”了,每次省下的门票钱正好买一支白糖棒冰。
五百滩是金华江的一个岛,就如温州瓯江的江心屿,长沙湘江的橘子洲头。城南桥未建造前,北边从通济桥入岛,南边从龙渎桥出岛。早先的龙渎桥仅高出水面几尺,稍有大水就会淹没,每当洪水阻道,航管站会出动柴油机船帮忙摆渡。
南市街是岛上最繁华地段,有茶馆店、饭店和些小商铺。在未打造“五百滩公园”之前,金华人一直习惯用“南市街”指代这个岛。当年岛上有不少居民,有一所民办小学,有耕牛和小猪交易市场,还有几家工厂。
造船厂,在通济桥上就能看到。说是“造船”,其实只是修船。像汽车一样,木船也要定时保养,通常两三年一次。砂石滩,就是船厂的工场。一只只木船,或“躺”或“趴”,修船工们敲敲打打,换掉朽木、填补漏洞、重新刷油……这当然得避开汛期,因为大水一来,那里会是一片汪洋。
如今,通济桥拓宽双向六车道,与城南桥浑然一体,原先的小岛成了极富人文意蕴的景观。桥东,黄宾虹公园,三面环水,水木清华。园内阆苑琼楼,古朴幽雅,奇木异卉,暗香疏影;桥西,五百滩公园,用圆雕与浮雕手法,展示着25位出生金华的历史名人雕塑。金华人文荟萃,人才辈出,有“小邹鲁”之誉。这些人物在金华,就同“邹鲁”之孟孔。
我曾花了半天时间无比崇敬地逐个瞻仰,有两位除了敬仰,还不由萌生出亲切的感觉。一位是邵飘萍,他的孙子邵师傅曾跟我家住同一个墙门,是邻居,三个曾孙是我少年玩伴;另一位冯雪峰,他曾就读于金华省立第七师范,就是后来的金华师范。文革期间师范不招生,我们是该校首届普高生(当时学校改名“金华一中”,原来的金华一中成了“工农兵中学”)。我可以很威风地说:我和冯雪峰是校友,冯雪峰是我的学长!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孟祥斌大桥上纵身一跳,感动了整个金华。英雄的雕塑和英雄名字命名的“祥斌路”,像是给小夜曲般温婉柔美的五百滩抒情乐章注入了些许高亢激昂的音符。
如今,从东阳江到金华江的北岸,堤坝非常完备,不用再担心满大水了。堤岸绿树成荫,沿江风景如画,金华人甚至自豪地拿之与杭州的湖滨、上海的外滩相提并论。昔非今比,在我童年记忆里,江边是破烂不堪,沿江居民常被被洪水侵扰。
那时,通济桥的两个旱桥洞东西各百余米的婺江路,沿街的房子都建在高出街面的石基上,因为涨水时马路上水漫金山,小码头全泡在水下是常事。有人告诉我,有一年水最大,横街口都可以撑船,我后来查询过,应该是1955年。我虽没见过,但亲眼目睹过人民广场成了湖泊,许多人拿着汽车内胎、门板、脚盆之类在戏水,看上去水深不止一米。
到了六十年代后期,婺江水日浅,在干旱季节,行船都成困难。加上日益方便的公路交通,船招揽不到生意,难以为继,船夫们不得已洗脚上岸,另辟生路。婺江航运的衰落,船厂自然跟着歇菜,政府就用船厂的房子办了个专做布鞋的“婺江鞋厂”,安置那些“下船人员”。从此,码头失去原来功能,但各埠头依旧热闹,在没有洗衣机的年代,附近居民只能在江里洗涤衣物,尤其床单被套这类大件。
桥上钓鱼,是通济桥上的一道风景。钓鱼,原本是用饵食引诱鱼儿来咬,用力一拽,钩住鱼儿嘴唇,一举拿获。可在桥上就不同了,不用鱼饵,直接用空鱼钩去扎鱼,金华话叫“折”。鱼钩不止一个,大号鱼钩3~4个背靠背绑在一起,钩尖朝外,一般会几组连成串。鱼竿是带轮子的,金华人把鱼竿叫“鱼囧”,这种就叫“轮盘囧”。
方法是,将“轮盘囧”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向前方抛去。为能抛得更远,在鱼钩下方拴上一块锡,增加重量。接着就开始不断上扬鱼竿,左手转着轮子收线,直到线头到了桥脚下就全收上来。然后再抛向远方,开始新的一轮作业。
这种钓鱼原理就是“瞎猫碰死老鼠”,概率是不高的,估计不会有人以此谋生,纯属喜好。不过,一旦有被“折”到的,肯定是大鱼,因为小鱼太轻,鱼钩扎不进去的。钩着鱼后不能直接拽上桥来,而是人在桥上慢慢往岸边拖移,让人到江边用网兜把鱼捞起。我见过有人钓到一头20多斤的大鱼,鱼钩是扎进鱼的肚皮,像过年用来做熏鱼的那种鱼。
古代,大桥头虽在城门外,但几百年来得天独厚的沿江傍桥之利,让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虽然水运已不景气,大桥头依旧金华最主要的商业贸易区之一。
与四牌楼、兰溪门不同,大桥头的繁华显得有点“土”,或者说更带乡下气味。个体店铺较多,店里杂乱无章,随心所欲地占道经营。如卖铁器农具的,在门口人行道上架起门板,上面堆放着镐、锄、锹,还有像八戒兵器的钉钯,只是齿没那么多。有的店专卖渔具,有专卖瓷器,有的卖毛竹制品,还有卖种子化肥的,货物都往人行道上放。
有些本来在闹市该有的商店这儿却没有,如布店、书店,文具店等,甚至没有像样的理发馆,有的只是极小的剃头店。但这儿理发并不困难,桥洞底下、路边角落有“一头热”的剃头挑子,不用电,纯手工操作。顾客大都为上年纪的男性,因为这些剃头匠都有一手刮脸好手艺,不少农民把进城刮回脸当做莫大享受。
大桥头最大的店面是万通南货店,在龙舌嘴对面,是家百年老店。柜台里摆放着各式糕点,琳琅满目,散发着无敌的诱惑。据说这里有不少招牌好货,在金华城里很有名气。多年后,有位杭州老人说起年轻时曾在金华工作,常去大桥头的糕饼店买吃的,他说:“那里的东西味道真当好,葛毛再也吃不到噶好的东西了”。他说着,还无限深情地例举了“红回回”、“桔红糕”等品种。
大桥头最大的饭店叫“向农饭店”,客人大都是进城的农民。此店早年叫“陈日新饭店”,民间传闻当年朱元璋都曾经光顾过,不管真假,至少这个店是有年头了。
该店最引人的招牌是在门口的墩头师傅,他出神入化的刀工常让路人停下脚欣赏。农民卖完菜,口袋里有了钱,贪杯的忍不住就要喝几口,称上三五两猪头肉或者卤牛肉下酒,由他切成片装盘。师傅切肉不看墩头,嘻嘻哈哈跟客人聊天。南腔北调,什么方言都会;天上地下,没他不知道的。客人说什么,他对什么,左右逢源,应付自如。刀下的肉,薄如纸片,一块鸭蛋大小的牛肉可切成一大盘。
那时婺江路并非都是贴着江,大桥头这一段除了埠头,沿江都是房子,一直要走到水门才豁然开朗,看得到江面。在寸土寸金的大桥头,许多房子会在临江这面撑起柱子,把房屋向江面拓展,从江边看,颇有吊脚楼风味。当年我的学弟蒋跃和杨斌,常来江边写生,记得送我过一张钢笔速写,画的就是沿江景致:墙皮脱落、凹凸不平的白墙,木条阑珊的窗户,鱼鳞般黑瓦的屋顶,条石垒成的埠头台阶…...画面沧桑,韵味厚重,可惜没保留下来。他们两位离开金华多年,早已是享有声誉的水彩画家,不知是否还怀恋旧土,希望有空“常回家画画”。
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到禹王弄,跟大桥头有了更亲密的接触。那时西市街改名红卫路,通济街成了红卫路的延伸段,我们这条弄叫做红卫路27弄。
弄口隔壁是肉店,正对粮店,穿过斜对面龙舌嘴那条石板短巷,马路对面就是盐埠头了。附近没自来水,得到江里汲水,我负责把家里水缸挑满。直到后来码门头开了个自来水点,1分钱1担,挑水才算不用爬盐埠头的石阶了。
大桥头不仅是金华最大的农贸市场,还是金华最神秘的自由市场,坊间也称“黑市”。计划经济时期,钱不是万能的,买东西需要各种票证。在这里,除了军火,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反过来,什么票证在这里都可以换成钱。
我曾去买过黑市香烟,烟贩子一般聚集在桥洞东口。当时牡丹牌是很体面的烟,店里凭票5角/包,黑市一般在8角~1元间浮动。那时的年轻人穿件的确良衬衣,口袋里放包鲜红的“牡丹”(因为的确良有点透明,别人能看到),是很有面子的。
大桥头给我留下美好记忆的还有那些江湖艺人的表演。中午时分,卖菜的大都已散,在通济街东西走向的这一段,马路空旷,也不会有汽车过往,这里就成了演艺舞台。
表演有舞枪弄棒的,有耍猴的,还有变魔术的。有一年,一个自称“山东小辫子”的精瘦汉子,他把头上本就不多的头发在后脑织成一束小辫,长1尺余,粗细只相当1根手指。辫子接上绳子绑在一桶水上,桶水口架块木板条,上面再放两碗水。他先用手臂拽住绳子让水桶离开地面,慢慢转动,越转越快,直至桶面和地面平行。他放开手,双手叉腰,晃着脑袋,水桶和碗里滴水不漏,引得阵阵喝彩。
水不溢出,是因为惯性,但这么点头发要承受如此大拉拽力,让人惊叹。这类靠功夫(还包括杂耍、武术)的表演,有的会向看客要赏钱,说“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更多则靠推销狗皮膏药,说是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还现身说法:自己自幼练武,无数次受伤,一贴就好。
耍猴的就不同了,猴子翻几个跟头就有人端着铜锣来讨钱,训练有素的猴子条件反射,立刻配合地给观众作揖。当没人给钱或给钱的少了,这些无良猴主人,会用皮鞭狠抽猴子发泄,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在街头表演魔术,是为招徕路人围观,伺机卖药。那些很皮毛的“三脚猫”魔术,我也能看得乐不思蜀,忘了回家吃饭。从小,我就对破解魔术痴迷。
这些人每天走马灯般轮换,卖的药有治伤的、止痒的、不孕不育的、止咳化痰的,还有专卖毒鼠灭蟑螂的,基本不会雷同。记得有个酒糟鼻的小个子,魔术水平不咋的,但卖的药很诡异,说只要一粒,马上6点变成12点,让人听不懂,居然有不少人买。那时,一般不会两个摊同时开场,想必有行规,按先来后到,不能搅别人的生意。
有位擅长变扑克牌魔术的老头是常客,他口音像杭普话,听说家住解放门。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地上写字不用粉笔,而是抓一把石膏粉,从指缝往下漏,字迹端正大气,鸾翔凤翥,似有不俗书法功底。有次他生造了一个字:左边“言”、中间“青”、右边“争”。他解释说,这是两个字:左边是“请”,右边是“静”,合起来就是“请静”。他每次都会弄几个扑克戏法,我看完回家细细琢磨,弄不明白的,遇见接着再看。直至今日,我还有几个拿手扑克牌魔术,就是当年从他那儿“偷”的。
一次,他把一支香烟握在手上,手掌一摊,香烟就立起来了。接着,他把那支烟扔到两米开外,说,等下我喊站起来,站起来,香烟就会站起来了,这让我很兴奋。放手掌奥秘我知道,手掌的厚皮穿了一根细钢丝,插入烟屁股,手掌一伸,皮肤绷紧,自然带动香烟立起来。可地上没什么机关的呀,我急切地期待着。
那老头已经在絮絮叨叨夸自己的梨膏糖了,说他的梨膏糖如何地道,止咳化痰效果何等之好,不买就是错过了。好不容易等到卖药完毕,众人散去,他才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香烟夹在耳根,拎着袋子,扬长而去。我恍然醒悟上当了,地上的香烟原来是为留住观众设的套!
不过,也有些江湖游医比较直接,用的是“真手艺”,他们在路边设摊,不急不躁,守株待兔。有拔牙的,有点痣的,有挖鸡眼的……现场操作,完后付钱。
在通济街转角处,有位大妈,自己有个小门面,平时坐在门边编麻绳卖,有人上门就治病。她没有药,纯手工操作。譬如给人刮痧,用食指和中指蘸着水在脖子上“扭”,或用碗碴在后背上则刮,一道道印痕由红变紫。她真正的绝活是“放血”,就是用根针在病人大腿上、腿肚子上扎,一会儿腿上布满一条条涓涓血流。我不懂其功效,但听说她名声很大,连兰溪人都慕名赶来让她“放血”。
《金华府祠庙考》云:“夏禹王庙 在通远门外,双溪驿后”。数百年过去,沧海桑田,城门和驿站早已灰飞烟灭,禹王殿被藏匿在小弄深处,此弄有14个墙门,我家墙门13号,禹王殿原址门牌14号。邻居把“禹王殿”说成“李王殿”,我不明白,问“李王”是何方神圣,他们也不知道。
古代的夏,在河南一带,大禹治水至今有4000多年了,他治理的是黄河流域。然而,古往今来,中国百姓把这位造福黎民苍生的大禹尊称为神禹,各地有数不清的禹王殿。
这座在婺江畔的殿宇,不知何时开始没了香火,之前做过横街小学的分部,有三四个教室,后来改成了学校的教工宿舍。尽管没了香火,但仙气还在,住里面的孩子特别聪慧,尤其是两位会画画的。
一个是姓毛的男孩,画油画的,他曾拿出画册让我选,答应给我临摹一张。记得我选了《西伯利亚初春》,我喜欢冰雪消融的那种意境。他说这画白颜料很费,现在白颜料很难买到,等有颜料了再说。结果直到我76年底去当兵了也没等到。
还有位是画中国画的姐姐,姓张,她专门画工笔仕女。邻居评论,她画的人和她一样漂亮;也有说,她和她画的人一样漂亮。听上去意思差不多,但前句是夸她的画漂亮,后句是夸她的人漂亮。
刚才百度了一下,发现两位早已“修成正果”,都是大学的美术教授。
【后记】“小邹鲁”金华,文化资源丰富、地位独特。为充分挖掘、展现这一丰富的资源,提升浙中生态廊道的文化内涵,金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联手浙江客户端共同推出“廊道上的文史记忆”,寻找八婺共建共融共享共赢的文化力量。